皑皑积雪的山道中，单影急行，山间劲风袭面，却吹不散归人心中暖意。江休推辞了程老爷用膳挽留，带着些许干粮上路，家中弟妹们想必正是焦心等待，思及弟妹，笑意禁不住浮上唇角。
月余前的雪夜，意外救得一双小人儿，四妹是世间少见漂亮女娃，可叹却失声，性子温顺乖巧，极是惹人怜爱。老二嘛，江休不禁莞尔，眼前浮现那精灵般的小少年……
那夜将人背入屋内细细切脉，惊讶发现竟是习武之身，以年纪看来，内功更是好得惊人，虽是受了些风寒，却绝不至晕厥，而且那脉象时阴时阳，甚是奇怪。其袖间缠绕银绡，那绡丝冰软却极韧，看似无碍，却可作袭杀利器！小少年装模作样双目紧闭，一旁女娃哭得‘情真意切’。明知有诈，江休却不忍揭穿，更在榻前守至天明。
待到人儿‘苏醒’，囫囵吞下数碗粥米，一声娇语，惊得小翼从凳上跃起，“妖怪！”江休也是暗讶，即便是侨装的女娃儿，小小年纪声线也不该软媚如此！小少年似有些不好意思，随及用另一种清朗童音继续。早就听闻世间有种邪术，可随意转换音色，容色，甚至阴阳，思及那不稳的脉象，江休心下大骇。小少年直言是来上山拜师，不见师父誓不归！数日后师父出关，与小少年密谈一个时辰后，向来冷淡寡情的师父，竟当下收其为徒。江休惊异之余，也莫名暗松了口气，自此有了二妹与四妹，清寂的青蓬山也从此笑闹不断，生机勃勃……
道是二妹，却仍少年装扮，性子虽精灵古怪，习武练剑倒是异常勤勉。江休拂晓起身采药时，那人已在青石上打坐修习。夜来研习医典累了，出屋小歇，定能闻得院外剑音萧啸。末了江休常会将白日剩食热过，二人谈笑吃着，连院内老梅也不再觉得寂寞。
就在江休顶着冽风急行时，山间小院的厨房内，粗衣小童狠厉剁着腌菜，刀刀入板！
仿佛腌菜是那恼人的明月，江翼掌下菜刀麻利，口中念念低咒。那夜，‘冻死鬼’不仅没死，还死皮赖脸的留了下来，虚长不足两岁，便对自己指手划脚，呼来喝去，肉搏数次后，竟打不过那娘娘腔，怒！
“翼儿小亲亲，今儿有什么好吃的？”甜腻的笑语自身后传出，唤醒全身鸡皮疙瘩，江翼抿唇不理。
“又是腌菜？我说，师父快成仙的人，喝风饮露足矣，你我道行尚浅，不用日日斋戒吧！”
江翼怒从心起，将刀甩在案板上，回身叉腰鼓目恶瞪，“吃白食！还想怎样！我哥一人养五人，不吃腌菜吃什么？”
“哦？难道大哥的医术不精，收不来诊金？”明月跃坐上桌，抱臂居高临下，故意调笑。
“我哥可是方圆万里最好的医家，医人从不收诊金！”江翼蹦上小凳，硬是高过明月。
万里？！小子，知道万里有多大吗？明月面对从未下过山的三弟，讪笑出声。大哥医术自是好的，不然我来青蓬干什么！环顾家徒四壁，唉！积德行善啊！师父整日闭关修行，不理俗事，唉！明月心里已有主意，嘴上却不饶人，抬足也挤上小凳，足足比江翼高出一头，
“腌菜好啊！难怪翼儿生得玲珑。”见三弟面已气得涨红，转而笑哄，“行了，下次出山我随大哥去，包管再不用吃腌菜。”
再受不了那人满面得意，江翼一拳打在明月腹上，片刻两人已自厨间扭打至院中，雪垫上滚作一团。廊栏上，静静坐着粉嫩小女娃，看见姐姐又一次骑上三哥腰背，冲自己笑喊，“姐姐厉害吧！”猛点着头，姐姐明亮双眼笑成两道弯弯。
将家中小厨痛揍后，明月只得老实摇向厨房。江翼独自蹲在院角，小脑袋埋在双膝之间，黯然神伤。自幼得师父与哥哥疼爱，何曾受过这样欺侮，身上疼痛，满腹委屈，酸涩涌上鼻间，哥哥说过，男儿有泪不轻弹！努力睁大眼睛，想屏住满眶水气。衣角被轻扯，小手递过一方软绢。
江翼忙用袖猛拭眼眶，“小哑巴，做什么！”
粉嫩小娃也不恼，甜甜一笑，双手比划着。看出是唤自己吃饭，江翼愧疚方才不该恶言，掩饰咳了声，牵着小妹行向厨间。
明月与小妹面前摆着是腌菜泡饭，等着自己的，竟是最爱的炒面！很费油的炒面哦！江翼瞟向明月，竟似面有愧意？！腹中咕响，震飞了江翼满脑狐疑，卷面入口，“哇！”
明月递过一碗清汤，江翼狂灌数口，怒斥道，“醬罐打翻了吗？！败家！”
悠然嚼了口泡饭，明月伸手就去拉面碗。江翼一把扣住，圈在腕中，埋头苦吃。
‘啪！’掌中的筷子滑落，指尖渐泛麻意，急要立起，足下绵软无力！江翼惊惧看向明月。
“亲亲翼儿莫怕，我照师父的医书配了付*，得有人试嘛，师父和大哥是尊长，不可犯上！影儿试了也说不出来，只有勇猛神武亲亲翼儿最合适！不要瞪我！快说说感觉，脚麻吗？腿软吗？心在跳吗？舒服吗？咦？翼儿你为什么不说话……”
江翼已在胸中将人骂了数个轮回，满身上下渐无知觉，眼前迷蒙，隱约可见四只期盼玄瞳。
明月扭眉，“书上说四肢麻痹，舌头应不算啊，难道枫茄不是配二两？而是二钱……，翼儿！你再不出声，我可真要亲亲了！”话落竟真邪笑着嘟唇欺近。
经此恐吓，江翼三魂出窍，贞女烈妇般昏死过去……
虽是倍受折磨，本着男儿顶天立地的原则，江翼委屈得满腔郁苦，却未在大哥面前表露一毫。时过半月，又值大哥出山巡诊，明月蛮缠数日，获准同行。江翼惊讶明月竟敢扔下小妹与己独处，将人送至行道。明月回首和暖朗笑，曦光中白牙放光，生生将三弟脑中‘恶念’啃了个干净！
山道双影相隔数步，前后而行。耳听身后步音虚浮，江休不用回视，也知道明月定是垂首闭目，辩听自己步音跟行，不由轻笑，
“昨夜又未眠吗？可是倦了？”
“嗯？大哥快和我说说话，不然真要睡着！”
江休回身，明知今日下山，明月竟从箱底翻出小翼陈旧短袄套着，身上补丁数块，腕踝皆露在外，面上也抹着不明之物，显出几分腊黄，不知是何用意。
“想听什么？”
大哥每次下山，定会着上最整洁的长衣，虽是简朴，却已颇有道骨仙风，明月歪首打量，忽也笑开，
“别看师父如今潜心修道，少时可是情海翻波，大哥芳华正好，当及时行乐，老了再入道也不迟。”
惯了二妹的调笑，江休抬步前行，“你又知道？”
“我与大哥说过，家父从前有个恶习，最喜收集世间传闻，大哥想知什么，直管问来！”
江休暗忖了阵，轻声道，“你腕上绡丝出自？”
“姑州月氏。”
未料她答得这般爽快，虽与心中猜测相符，反倒不忍再追问。二妹言行无忌，日常起居举止却极有教养，月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，怎会让子弟流落在外？二妹歌舞皆通，思及上任月家主事的传闻，莫非……
“此次下山，想去哪里游玩？”
见大哥换开话题，明月不由浅笑，青蓬真是个栖身之所。
出山之后，一路巡诊五六户病家。明月自称江翼，时而乖巧腼腆，时而活泼伶俐，使尽浑身解数博得众人喜爱。众家见他血色不佳，衣衫粗陋，平日江先生都是义诊，没想到先生家中清贫如此，自是心中过意不去，送了许多食物与冬衣。不等大哥婉拒，明月抢先‘扭捏’笑纳。出得一户便找个雪窟将物件藏好，再空手去下一家，如法炮制，一天下来收获颇丰。
江休起先尚且不动声色，直忙至入夜，待诊完程家老爷的病，终于黑沉着面，领着手中、肩上、颈下、腰间都没闲着的明月返回宿店。
明月将‘战利品’卸下，回视坐在案前面色沉郁的大哥，轻盈笑起，
“大哥是在怨，小弟收了程家三姑娘为大哥制的衣衫？”三姑娘真有心啊，春夏秋冬一应俱全！明月讨好地为大哥斟了杯茶，陪笑道，“大哥的年纪，娶妻尚早，来日方长，不妨事的！”心下却暗忖，以程老爷对大哥的喜爱，订个亲最好，从此衣食无忧啊！
江休终是轻叹，“我一心入道，怎能收人赠物，莫要耽误了人家姑娘！”
明月‘委屈’得眼圈泛红，“大哥说得在理，可是这样能省下不少用度呢，小弟上山时何等珠圆玉润，如今已是面有菜色，形容枯槁。”
忆起眼前人上山时面灰唇白的模样，江休不禁失笑，心知明月如此也是为着家中弟妹，不免又有些心酸，正色道，“家中拮据，是为兄失虑了，往后为兄会想法子，你莫再委屈自己！”
明月豪气地拍着胸脯，“何来委屈？小弟可是乐在其中呢，想当年我带着影儿，可是一路‘烧杀抢掠’到青蓬。”
江休抬手轻敲明月的后脑勺，“下了山莫再疯话。药典五卷可记熟了？”
见大哥盘问功课，明月双眼无辜地眨了眨，“忙了一日，大哥也倦了，还是早些歇息吧！”
“师父出关若罚你，大哥可爱莫能助。”江休笑着起身至榻上取了枕头，“我去店家那里挤一晚，你也早些休息。”
“大哥知我从不夜眠的，何必麻烦？就在榻上睡吧，我在椅上靠着，熟读药典五卷！”言罢竟真取了书卷坐上案边木椅。
江休缓缓坐至榻边，抿唇静思。孩童向来渴睡贪懒，明月却只在白日小睡，几乎从不夜眠，显然不是自幼养成的习惯，怕黑似是说不过去。而且平日明月最不喜近灶台，江休隐约觉得，象是有些惧火……
“大哥！不用盯着监督我，宽心睡吧！”
闭目靠上软枕和衣而眠，神思却安定不下，沉吟良久，江休轻缓开声，“你上青蓬山，是为着影儿的病吧！”听着案边人侧过身来，似是盯视自己，却未回话，“影儿并非天生失语，且体内寒毒深重，医病当先知病由……，你若不知，大哥便不问了！”
案边之人起身轻巧欺近。江休霍然睁眼，恰对上那双寒洌清眸。
静静将人定瞧片刻，明月面上泛出丝异笑，“大哥听了，莫要后悔！”
将足挤进被内，明月寻了个舒服的姿式靠定，“大哥是医家，必是听过‘绝尘草’。”
江休心头猛地一顿，再看明月面无异色，浅笑甚是盈盈。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