妃亲手为我斟茶，递送到我面前，“母妃能理解，你这是劫后余生，就像人大病初愈一样，难免会出伤感之语。但是你我心里知道就好，诚不足为外人道，而你自己也不能当真啊。”
我苦笑着凝望母妃。
想必这几天她也同我一样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。而如今我回来了，并没有任何一句宽慰她的话。我自己也觉得很过意不去。
“是，女儿明白了。这些日子又让母妃操心了，女儿实在是不孝极了。“
“哎……你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诞育的，作为一个母亲，我此身的愿望也只盼你一生平安而已。”
平安。我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。
富贵荣华虽可期，可到底是水中月，镜中花。而平安，更是一种奢望。这是何等的讽刺啊。
不过片刻的功夫，婢女就来回话说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。
还和从前一样，她们环绕着我，伺候我更衣沐浴。是那样的小心细致，像是在摆弄一件易碎品。
盆汤氤氲的气息渐渐将我环绕。
到那柔软的温暖的水将我包围的时候。我如坠云雾里，又仿佛初初降生到人间。
那水滴如玉珠一般，接二连三的从我的胸脯和手臂上滚落下来。
水是世间最洁净的东西。
它是那样明澈和透亮。就像佳人顾盼生辉的眼波里面揉不进任何的沙子。
水又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。
它能涤荡掉一切的龌龊和污垢。包藏祸心。让一切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。
那就让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吧。这或许是我走进未央宫以后下的第一个决心。
如果没有气量和耐力去保有表面的平静，我该怎么面对余下的人生？
那个男人到底还是我的父皇。他手握皇权，如猛虎的利爪，他的心或许不会伤人，但它的利爪却会。
一袭素色洁净的常服，披挂在身。挽起及腰长的柔顺的青丝。简单的一颗明珠簪子插在我的发间，掩映之下我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朗玉公主。
纵然我心里是抗拒的，我挣扎我呐喊，还是无力去改变这个事实。
好像是为了弥补多日来的亏缺，我完全不顾旁人的目光和自己的仪态，坐到桌前就开始兀自狼吞虎咽起来。
等到简单又可口的一餐吃下了肚，鲜美的热汤滋润且涤荡了我的五脏六腑。我知道我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已经在慢慢愈合。
鸢儿扶着我进入寝殿休息。这个我视若小妹的近身侍女，果然与我心有灵犀。她只是默默地伺候我躺下，并有多半句话。
但我也分明看见了她眉宇之间的期盼。她在等待我，等待我重新站起来。
日子有心消磨起来也是快的，我终日躺在床上，母妃来看过我几次，我不是闭着眼睛假寐，就是懒懒地敷衍她。
但窗外每一次的日升日落，都在提醒和鞭挞着我，我也扪心自问，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。
鸢儿捧着一碗补身的汤药走了进来,那药苦得我每每都反胃想吐,正想回了她去,可耳边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。
鸢儿看到了我凝神专注的样子，还未等我问话就柔声说道，“公主莫要奇怪，今天是尧玉公主和徐更衣的头七，宫中正在为她们做法事呢。”
尧玉！
我每天的梦魇之中几乎都有她，我还能好端端躺在这暖阁里，而尧玉，终究是救不回来了。
父皇念她认罪且已因鼠疫暴毙，最终还是顾全了她公主的身份和脸面。徐更衣一族本来在朝中就势单力薄，父皇为震慑世人，她家中年满十六的男子都枭首，其余流放边关。
我挣扎着起来，只觉得手脚无力，要不是这哀乐声声警醒了我，我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。
“公主，不可鲁莽啊，尧玉公主终究是戴罪而终的，阖宫里就没有一个人敢去吊唁的。公主千万别再授人以柄了。”
我扶着沉重无比的脑袋，摇摇晃晃才站了起来，先一口干了鸢儿手中那碗让我蹙眉的汤药。
“我意已决，你不必劝我，我只去远远看看就好，快点为我梳妆吧。”
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，我徇着那乐声走去，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在立政殿，父皇诱导我，逼迫我指认尧玉的情景。
虽然我并未如他所愿，但如果我能在尧玉感染风寒之初就去求援，而没有多消磨那样一个夜晚的话，尧玉她……
不，她注定是活不成的。
父皇一道圣旨，我们早就无力回天。从尧玉被父皇认定要背起这个黑锅成为替罪羊那一刻起，她的结局就已经书就了。关于她的一生，就此盖棺定论。
虽说礼部得到父皇授意按着公主应有的级别给尧玉置办身后事，可是边关战事吃紧，一切还是以此为先，父皇嘴上承诺，到底没拿出什么像样的陪葬之物。
我看着那依仗也是冷冷清清的，没有人哀痛，没有人悼念，有的只是敷衍和麻木不仁。
我心中的悲戚，一半为这个如花年纪而突遭横祸的女子，还有一半，殊不知是不是兔死狐悲呢。
我倚在墙根挡住了大半个身子，探出头张望，蓦然发现清玉的身影。她背对着我，整个人好像凝滞在了一幅画里，美虽美，却感觉不到半点的生气。
我迈步上前，拍了下她的肩膀，她惊跳了一下，转头看是我，旋即镇定下来。
我对她先施了个平礼，“多日不见，姐姐似乎清减了，可还好吗？”
这几乎是没话找话了，我又何尝不憔悴，都不忍心揽镜自顾了。
我们从一个陷坑里爬出来，死里逃生，如今四目相对却无话可说。
是啊？我们能说什么呢，言路已经完全被封闭了，说什么都可能再度引火上身。
“尚可。”她此言一出，随即向我行礼一个大礼，我赶紧搀她起来。
“姐姐何故如此？”
“还未谢过妹妹救命之恩？”
“救命之恩？”我有些不解。
“妹妹仗义执言，令人钦佩。宫中举目都是趋颜奉上、明哲保身、钻营富贵之徒，难得妹妹这浩然正气，妹妹他日必有福报。”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