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落第一次见到夏瑾的时候，是在黄昏时分波光荡漾的芦苇塘。
若是他生在城镇中的大户人家，这个年纪刚好开始修习勺舞，只不过他打出生就没离开过这个叫做芦花荡的村子。
村子一面临山三面环水，坐落在华夏大陆上最强大的华国和夏国之间，说来倒也奇怪，这个村子并不属于这两个国家中的任何一个，只是安静的画出这么一方时空，遗世而独立，世代缄默不言，守护着一方人平静而安详的生活。
夏瑾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裙立在长长的竹排前头，像是一只高贵而优雅的天鹅，亦像是一朵刚出清涟的白荷。
竹排拨开茂盛的芦苇向岸边开来，夕阳在她身后的霞染中铺张，然后滴落在碧绿的水中，融化成满塘破碎的流金。
现今芦花开的正盛。大片大片雪白的芦花从她经过的地方簌簌地落下，还有几片，飘落在她漆黑如墨的长发上，随意而安祥，就如同悉心安排过那般和谐而优雅。
他想不出这世间的女子怎会生出这般出尘绝艳的模样，就连那大片的芦花，怕是都会自惭形秽。
华落就那样呆呆地立在岸边，看着那姑娘乘了的竹排一点点地向他靠近。
天和地和人都静止了，云静止了，风也静止了，就连那风中飘飞的雪白的芦花都静止了。
天地间便只剩下那个竹排，拨开层层叠叠的芦苇，划开粼粼波光的水面，一寸一寸地向他驶来。
直到竹排的前端完全搁浅在岸边的浅滩中，一切才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，云卷云舒，风起风歇，花开花落。
她伸手轻提了裙裾，露出一双小巧精致的白布鞋，鞋面用金色的丝线绣了浅粉的荷花。
她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下来，浅滩的水漫上鞋面，留下一圈浅浅的水渍。她皱了皱眉头，却还是继续小心翼翼地迈出了另一步。
华落想上前去扶她一把，可是现在却是换他不能动了。他恨自己这双腿为何这般不争气连朝她迈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，却也感激这双腿此刻让他还有勇气站在原地而不是跑开。
她迈着轻盈步子从他身边经过，随她同来的那个男子此刻也已经泊好了竹排，跳下船追随着她的步子走来。
“姐姐我叫华落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？”华落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，他朝着夏瑾还未走远的背影问道。
然而那姑娘连步子都不曾变慢的继续朝前走着，似乎这天地间只有久吹不散的风声。
“小家伙，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知道的，有些事情不是你有资格可以问的。”
那个男子回过头冲华落淡漠地一笑，笑容里包含的情绪太多，只是那时他还太小，根本体会不到。
芦花飞雪惹人醉，落霞碧波染夕辉。
伊人婉立孤排上，相思一寄几时回？
华落心事重重地走在村子里的泥土路上，说是心事，对于他这般仅仅十三岁的少年来说，不过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，自己故作深沉的表象。
比方说方才遇到一个漂亮的姐姐，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询问她姓名，可是人家却视他为空气一般。
再比方说这个漂亮的姐姐身边还有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相伴，最重要的是，他对自己说话的语气竟是那般不屑。
这些就足够让华落很不开心了。
那更加不开心的事，自然便是还未到家，就又遇到那二人。
“你叫什么落来着？”那个男子拦下他，皱着眉头想了一下，显然是没想起来，便继续道，“同你打听个事，你知道华齐的家怎么走么？”
“华齐，不是我父亲么？”华落心里暗道，可是一想到刚刚他同自己说话的语气，便用自己可以想到的最冷漠地方式仰着头瞥了他一眼，然后将视线转向别处，淡然道，“这也不是你该知道的。”
说罢，他还偷偷瞄了一眼男子身旁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姑娘。看她的样子，似乎就算是九重天乃至十二重天都倾塌下来，她也不会放在心上。
“不就是长得好看些嘛，却是这般冷冰冰不近人情。”华落心里暗暗嘀咕。
那个男子显然没有想到华落竟会如此回他的话，不禁忍俊，“小小年纪，脾气倒是不小。”
“不如这样，你带我们到华齐家中，我便告诉你这个姐姐的姓名，怎样？”
他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还多半头的华落，一脸认真地神色，似乎倒真是在同他谈一笔交易。
“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。”华落很认真地说道，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，便伸出手，“那么拉钩。”
出奇的男子竟然没有反对，半蹲下身子，伸出手指钩住了他的。
不多时，华落便将两个人带到了自己家。
“爹，我回来了。”
隔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篱笆矮墙，华落便朝着院子里喊道，然后率先冲到门口，一把推开竹篱扎的门，跨入院中。
那二人也随后跟了进来。
院子不大，有一棵合抱茂盛的杏树。绿油油的叶片里裹藏着金灿灿的杏子，摇摇欲坠。
华齐正披了一个白布褂子，露着两条健硕的手臂在一旁阳光饱满的石阶上放弄着草药。
“带客人回来了？”华齐头也不抬地问道。
“华大夫，我和小姐是从夏国到此寻医病的法子，还望您多多指点。”不等华落介绍，男子便自己开口讲明了来由。
“夏国那么多有名的大夫阁下不去找，为何偏偏跑到这荒郊僻壤来寻我一个乡土郎中。”华齐抬起头，直直地盯着那名男子。
“华大夫，您还是不要谦虚了，天底下谁人不晓得您的父亲便是当年名冠华国的神医华墒，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您才流落此地。这世上若是有病您都诊不了，那便只有九重天的上神或是万灵山的真灵可以医了。”男子礼貌又不失儒雅地缓声讲道。
“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找他们岂不便捷？何必来我这里多此一举？”华齐笑着问。
“华大夫切莫说笑。”男子也礼貌地报以一笑。
“也罢，带你家小姐进屋来说吧。”
“那在下先谢过华大夫了。”
正屋内的陈设很简单，一张圆木桌子，几把随意摆放的椅子，还有倚墙而立的一长排盛了中药的柜子。
“陋屋杂乱，还望多多担待。”
“不妨，早就听闻华大夫行医只为救人性命，不贪图钱财，今日一瞧倒真是这般。”
“医者仁心，医者童心。若是诊病医人的心思不正，怎能医得好这世间种种疑难杂症，怕是连自己的心都医不好吧？”
“让你家小姐坐在那里吧，我去洗把手。”华齐指了指一旁的椅子。
不多时，便带着华落一起回来了。
“之前我为人医病，你都迫不及待地在屋外偷听，为何今日躲这般远。”
“今日我许你在屋里听我诊病。”
华齐坐在那女子对面，瞧着她的眼睛，问道：“姑娘身子有哪些不适？”
“华大夫，小姐几个月前突然失聪失语，所以她怕是不能回您话。”男子有些尴尬地解释道。
“那你们此行怕是要让我为她医这失聪失语之症了？”
华齐皱了眉头，“可否让我为你家小姐诊脉？”
男子连忙上前一步，冲女子比划着什么，尔后她便抬起了胳膊。
宽大的薄丝衣袖微微向后滑了一截，露出一小段手臂的肌肤。就像是一段皎洁的月光，亦或是一川浅浅的雪。
她的手指很修长，圆润细腻，华落不禁想到若是这样一双手去抚琴，那该会是怎样一副绝美的画面。如是的十指吻上七弦，又会奏和出怎样华美的旋律。
如果说她的容颜如一幅画，她的行举同一首诗，那么她这双手便是尘世间最唯美华贵的曲子。
可惜无论是多么优美的曲调，她都听不见。
华齐皱着眉头诊罢脉，喃喃自语道：“怪哉，脉象如同江水汇入大海，平静而浩瀚。不似有病之态。可她却突然失聪失语，真是怪哉。”
“华大夫可有法子？”男子询问。
“若是你们二人不介意，便先在这里住下，待我将我所知晓的法子一一试过，才知道能不能治愈。”
“不知华大夫要我们留多久？”
“我所知道的医言语听觉的法子大概有三百多种，若是要一一试过，怕是需要一年吧。若是中途你们等不了，那尽可离去。”
“容我问过小姐地意思。”男子言罢对女子又比划了一些手势，那女子想了一会，缓缓点了点头。
“那我和小姐明日再来叨扰，今日天色渐晚，我们先去寻一处店家住下。”男子恭敬道。
“不必了，你们住落儿的屋子，他同我睡。”
“若是这样，那便太好了。”
入夜。华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。闭上眼睛，满脑子里都是那女子的模样。于是他悄悄披了一件衣服，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。
仲夏地晚风微凉，吹乱了杏树下一地的月光。天上的星子很少，稀稀落落地坠在墨蓝色绸缎般的夜幕上。风吹过枝叶，沙沙作响，偶尔一两声夏蝉的浅唱，在这空旷如水的夜色中显得更寂寞。
华落略显伤感的坐在门前的青石阶上，嗅到了淡淡的草药香。说是伤感，倒不如说是少年心中那方小小的世界第一次为了一个人起了波澜。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自己长大，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希望自己可以有比父亲更加精妙的医术。
“我一定会为你医好耳朵和嘴巴的，要你可以听到这世间最美丽的旋律。”少年心中暗暗下定决心，这时他突然听到自己的屋子有动静，接着门便推开了。
“是你？”华落看着走出来的男子，小声说道。
“你还没有睡呢？”男子冲他一笑，缓步踱了过来，“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。”
华落往一旁挪了挪瘦小的身子，腾出一块更大的地方给他坐。
“我叫夏墨，那个姐姐叫夏瑾。”他仰着他瞧着天上的星子缓声说道。
华落侧过脸，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瞧了瞧他的样子。
月光流淌过他披散下来的长发，涂染了一层浅浅的霜。他的眉很浓，眸子很亮，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中投下阴影。他的唇很薄，嘴角现在微微上扬着，似乎远远地瞧着星子对他来说也是很愉快地一件事情。
“昨天初见时同你说过的话，还望小华落切莫再生我的气。”他看着我，抬手摸了摸华落的头。
“没事，我向来大人有大量，原谅你了。”华落很大度地挥挥手，继续道：“夏哥哥，夏姐姐她睡下了么？”
“小姐睡了，我才出来透透气。”他收回放在华落头上的手，抵着膝盖托了腮。
“你现在还小，有很多事情是你的小脑袋还想不明白的，你要记得人要为自己活着，为别人去爱。”他转过头瞧着他的眼睛，“要快乐要自由。”
虽说华落的确不能很明白夏墨同他说的每一句话，但他隐隐觉得这和夏瑾有关，和他心底刚刚破土而出的浅浅的新芽有关。
所以华落又有些失落，不过很快，他便欢快地摇着夏墨的胳膊，然后指着天空。
“哥哥快看，流星！”
“我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亲手医好她的病。”他双手合十，默默许下心愿。
不过夏墨听不到，夏瑾更加听不到。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