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周似乎陡然安静了下来，呼吸间都是男人的气息, 灼热炽烈、咄咄逼人, 与他温雅的外表截然不同。
或许, 这才是杨玥的本来面目。
平日里再温和，但也掩盖不了他是皇子龙孙的事实。身为皇子，甚至是未来的帝王，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温和俊雅的书生？
“妍儿……嘶！”
他伸手，眼看着就要碰到她的脸，却被她用力挥开, 白皙的手背登时红了，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夜色下尤其的刺耳。
杨玥脸上的笑意散去，手僵硬地停在半空。
沈妍用力推开他，随即跪在地上, 垂首道：“臣有罪，请殿下责罚。”
杨玥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恭顺的跪在地上的女子，看似她处于下风, 对他恭敬有礼, 然而这才是杨玥最不想看到的。她柔顺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最强硬的拒绝。
半晌, 他才哑着声音问：“为什么？你明明知道我说得是什么意思？”不等沈妍回答, 他用力把她拉了起来，眼眶通红道：“你站起来！”
沈妍这次倒是没有拒绝, 顺着他的意思站了起来。她避开杨玥的视线，垂眸回道：“殿下，臣知道您感激我救过您, 想要报答救民之恩。但那不过是臣的分内之事，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。臣已嫁过人，嫁得还是您的兄长，便是这身份也不合适。”
“您是太子，您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，何必执着于臣？”
“我只心悦你。”杨玥握紧了拳头，固执地看着她，一字一顿地道，“其他的人我不要，我只要你！沈妍，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吗？你对我……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吗？”
沈妍微微顿了顿，头垂得更低，恭声回道：“是。”
心在那一瞬间冷了下来，像是进入了万年冰窟，冷得让人颤抖。有那么一刻，杨玥甚至以为自己要死在她的冷漠之中。
“……你抬起头来，看着我说。”
沈妍闭了闭眼，下一瞬，终是面无表情的抬起了头，与杨玥对视。
“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。”
他面色紧绷，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沈妍，咬着牙道：“我要你看着我说。”
他虽力持镇定，但眼中却分明写满了紧张和不安，甚至还有祈求。便是他自己也没有发现，他的眼眶已经红了。
沈妍的心微微疼了一下。
她看着他，两人目光相对，半晌，她终是沉声道：“臣对殿下从始至终都无一丝心动。”
她目光坚定澄澈，没有移开分毫。杨玥身子晃了晃，像是僵冷了一般，竟是一丝一毫也动不了了。
沈妍再次垂下头，恭声道：“时辰不早了，臣先回去了。”
说着，她行了一礼，径直转身而去。
杨玥站在原地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，突然高声开口：“我不会放弃的。”
沈妍脚步微微一顿，然只是片刻，便再次大步朝前走了。
回到营帐里，沈妍才像是泄了气一般坐在床上。方才强撑出来的坚强，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营帐里没有点灯，她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，才悠悠长出了一口气，躺回了床上。她平躺在床上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，胸腔里的那颗心激烈的跳动着。
脑中闪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，沈妍闭着眼睛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。
可是，真的从来没有一丝心动吗？
心跳越来越快，沈妍再无一丝睡意，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，怔怔地望着一室黑暗。
这一夜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梦，翌日醒来，两人与往常一般，唯有眼底下的青黑昭示着昨晚发生的事不是梦。
接下来的一路，再没有发生一丝波澜，一行人顺顺利利的到了京城，正好赶上了明珠公主的婚礼。
沈父之前并没有来京城，是以，杨玥对沈妍撒了谎后，便立刻派人去把沈父接到了京城。
也不知道沈妍有没有看出不对劲，倒是没有再提这一岔。
杨玥松了口气，看着他们父女俩团聚，这才回宫复命。
之前因为太子还未回京，武帝便把封赏先压了下来，犒赏功臣这件事，武帝是想交给自己的儿子。
这些事暂且不提，杨玥听到自己妹妹即将嫁人的消息，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。他急着赶回京城，便是为了早点与妹妹团聚。可如今妹妹还没见着，竟就要送妹妹出嫁？
杨玥有些不开心。只是他把心中的不满压了下来，不愿影响自己妹妹。兄妹相认，说起来，无论是杨玥还是戚柒，两人心中都有些紧张和忐忑。
不过不管如何紧张忐忑，两人都对见面迫不及待。
在知道有个妹妹之后，杨玥在脑中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妹妹的模样。他的妹妹，该是这天底下最好看又可爱的姑娘——她有着乌黑发亮的柔顺长发，五官精致、玉雪可爱，人见人爱。
然而，幻想总归只是幻想。
那些语言终究是太过苍白，根本无法完美形容他的妹妹。
明明没人介绍，但只是看了一眼，杨玥便认出了谁是他的妹妹——他们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。
戚柒亦然。
两人对视许久，杨玥抖着唇先开了口，唤了声：“小七。”这是他妹妹的小名，便是这个小名也好听得紧。
戚柒忍不住笑了，主动伸手抱了抱他，笑着唤了他一声，“哥。”
“嗯！”
他重重地点着头，紧紧把妹妹抱紧了自己的怀里，“我是你哥哥，你是我的妹妹，真好，我有妹妹了。”
戚柒拍着他的背，笑着附和道：“是呀，真好，我也有哥哥了。”虽然只是第一次相见，但血缘关系就是这么奇妙，两人之间像是没有一丝隔阂。越看彼此越觉得开心。
瞧着自家哥哥眼角的湿润，戚柒心中更暖，伸手为哥哥擦掉了泪珠，语气轻快地道：“我哥长得真好看，天下第一最好看！”
“咳咳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身后便传来一串熟悉的轻咳。裴靖黑着脸站在两人身后，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，恨不得上前直接扯开他们。
便是兄妹，也不能随便抱抱！
裴靖不满，忍不住又咳了几声。
光听这咳嗽声，似乎都听出里面的酸味，浓得像是在醋缸里泡了几天。戚柒心中好笑，知道某人快被酸死了，便放开了杨玥，准备安抚一下。
杨玥却不愿，硬是又抱了抱妹妹，眼神不善地看着裴靖——就是这个混蛋抢了自己的妹妹！
之前，裴靖是他最倚重信任的臣子，杨玥觉得他再优秀不过。可如今，再看着裴靖，他却觉得裴靖哪里都不好。
“玄之在这里干什么，没看到本宫与明珠公主需要独处吗？”他斜眼瞧着裴靖，怪里怪气的道。
裴靖面色不改，不卑不亢地道：“殿下，臣不会打扰您和公主的，您不用顾虑臣。”
话虽这般说，但他那虎视眈眈的目光表达的可不是这个意思。见两人互不相让，火花都快冒了起来，戚柒忙道：“裴靖，你先走吧，我一个人可以的。”
她对裴靖眨眨眼，示意他先走。
裴靖心中更不满了，凭什么是走？难道哥哥比他这个未婚夫婿更重要？
“好啦好啦，你快走吧，别站在这儿碍事了。”戚柒推着她朝外走，出了门口，语气无奈地道，“这可是我哥，你操心什么？”
“他抱着你。”
戚柒翻了个白眼道：“是我主动抱他的好吧？而且，他是我哥！你再这样，我要生气了哦。”说着，警告地瞪了他一眼。
“你偏心！”裴靖委屈了，俊美的脸上可怜巴巴的，“你有了哥哥就不要我了吗？我……身子还没好呢，你都不关心我，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？”
戚柒：“……”
来了来了，又来了，戏精又开始表演了。
虽然明知道裴靖是在装的，可戚柒还偏偏就吃这一套。裴靖的身子确实还没有完全恢复，想到这人在轮椅上的模样，戚柒的心霎时软了。
她踮起脚，在男人唇角亲了一下，边拍着他的头安抚道：“乖啦，我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。你若是惹我哥生气了，他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怎么办？别忘了，他可是太子！”
“……不够，还要。”裴靖这才不甘不愿的点了头，不过依旧不满意，索要自己的报酬。
戚柒又在他唇上啾了好几下，无奈道：“现在可以了吧？”
裴靖还是不满意，不过瞅着戚柒带着威胁的目光，知道自己再得寸进尺就要过火了。想到此，他又重重在戚柒的唇上咬了一下，才放过了她。
好不容易把裴靖给打发走了，戚柒擦了擦汗，这才转身进了屋，干笑道：“哥，等久了吧。”
方才门口的一切，杨玥看得一清二楚。
看着自己妹妹，杨玥到底不甘心地问：“你认定他了？他有什么好？”
戚柒愣了一下，笑着道：“那哥哥觉得他哪里不好？你可别忘了，他可是你的左膀右臂，立了不少功。”
正因此，杨玥才觉得憋气。
裴靖聪颖机智、才华横溢，又洁身自好，他想了好一会儿，才勉勉强强地找出了一个理由道：“他心机太重，城府过深。”
“可他不会用在我的身上。”戚柒笑着回道。
杨玥道：“现在不用，谁能保证以后不用？这一辈子可太长了，人心易变。”
“那又如何？”戚柒唇边笑意加深，“正因为未来不可测，才显得现在弥足珍贵，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。就算他以后变了心，”
说到这儿，她顿了一下，抱着杨玥的手臂摇了摇道：“我现在是公主，我的哥哥是太子，未来的皇帝，难道还保护不了我吗？”
杨玥微微一怔。
戚柒继续道：“哥，你会让我被人欺负吗？”
“当然不会！”杨玥立刻摇头，“你是我妹妹，谁敢欺负你？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！“
“这便对了，如今这天下有几个人敢欺负我？”戚柒笑看着他，“我可是有一个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呢！”
这小嘴儿太甜，杨玥被哄得唇角上扬，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。戚柒见此，心底松了口气。
两人虽才初见，但相处起来却很是融洽。
杨玥觉得自己妹妹以前受了苦，如今是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送给妹妹，拼尽全力想要弥补曾经的空缺。戚柒自是能感受到他的好，心中更是暖烘烘的，兄妹两个相处得别提多好了。
虽然心中不舍，但杨玥也不得不承认，裴靖对自己妹妹确实很好，也算是勉强配得上他妹妹吧。
公主大婚的那一日，武帝亲自送公主出了宫门，太子杨玥背着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上了轿。父子两个眼眶都红了，满眼不舍。
“柒儿，若是裴靖欺负你，你只管来找朕，父皇会为你做主的。”武帝声音有些哽咽。
戚柒望着他鬓角的白发，不知怎的心中哽了一下，酸酸涩涩的。她张了张嘴，父皇两个字到底没有叫出来，只低声道了一句，“我会的。”
武帝眼睛一酸，伸手抚了抚自己女儿的头，“好。”
“……往后多回宫里看看。”杨玥沉声道。
“嗯。”
戚柒重重点了点头。她明白，这是她的家，她这一生都不会忘的。
明珠公主的大婚轰轰烈烈，是这一年最大的盛事，满京城的人都在讨论这盛事。
街上张灯结彩，热热闹闹。天家父子这边却冷清寂寥得很。
“你妹妹走了？”
“嗯，走了。”
武帝叹了口气，眉眼间蕴着丝不舍，“不知不觉，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。柒儿嫁人了，你母后也走了这么多年了。”
知道母后与武帝的往事后，杨玥心中是对武帝不满的，甚至有些怨恨。他怨他的父皇辜负了他的母后，可是现在，望着武帝仿佛瞬间老了几岁的脸，还有那花白的头发，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
武帝没有看他，只轻声道：“若是你母亲还在便好了，看到柒儿出嫁，她应该能放心了。”
说到这儿，他目光黯然。
杨玥没忍住，终是问道：“为什么当初不珍惜？”他知道这话不该问，面前的人不仅是他的父亲，更是大衍的皇。他是他的儿子，亦是他的臣子，臣子怎能质疑君上？
杨玥曲腿，便要跪在地上请罪，武帝却伸手拉住了他，“你怪朕吗？”
杨玥没有说声，但沉默已经是他最好的回答了。若是武帝做到了承诺，他的妹妹便不会受那么多苦，流落在外二十多年，他们一家也能团团圆圆。
怨啊，怎能不怨？
武帝没再问他，自顾自道：“朕知道，你怨朕，柒儿也怨朕。是啊，为什么当初不珍惜呢？”
他像是在问别人，又想是在自己，满脸苦笑。因为这权利太诱人了，他曾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，可到头来还是被权利迷了眼，伤害了他这一生最爱的也最爱他的人。
卿卿为什么宁愿把柒儿给别人，也不愿交付于他？
不过是他伤透了她的心，他出尔反尔，而她再也不信他了。
他多么嫉妒李韶啊，可到头来，却连嫉妒的资格也没有了。武帝的眼中微微有些恍惚，声音干哑道：“朕这一生做了很多事，大部分都是好的。”
在民间他确实是一个勤政爱民的皇上，大衍能有今天，他付出了无数的心力。
“朕不后悔做这个皇帝。”若是再来一次，他依然会选择这条路。他只后悔，在这条路上没有保护好卿卿和自己的儿女，做了太多伤害他们的事情。
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啊。
他曾经做了那个决定，便早已经注定了今天的结局。好在，老天到底厚待他，让他与卿卿的儿女活了下来。
脆弱只是暂时的，他坐上了这个位置，已经没有脆弱的机会了。
武帝很快恢复了平静，眼中的恍惚和伤感消失的干干净净，仿佛从未存在过，他拍了拍杨玥的肩膀道：“你若是怨朕，便要做得比朕更好，否则，你亦没有怨朕的资格。”
杨玥面色变了变。
武帝看了看他，沉声道：“你已经二十多岁了，为了朝廷安稳，你该成婚了。”
杨玥倏然抬头，“儿臣心中只有……”
“朕知道你要说什么，可你别忘了，你与她的身份。”武帝淡漠地打断了杨玥的话。
“她是被迫的！”杨玥冷声道，“若不是杨侨强迫她，她绝不会嫁给杨侨的。若是当初您不拦着儿臣，她也不会……不会受如今的苦。”
“你认为是朕的错？”武帝淡声问道。
杨玥抿着唇回道：“儿臣不敢。”
武帝勾了勾唇，笑道：“不错，不是朕的错，而是你自己的错。”见杨玥犹带不满，武帝继续道：“你可知道，你错在哪儿？”
“……儿臣不知。”
“你错在你太弱。”武帝毫不客气的道，“若是你足够强，能有充足的理由说服朕，朕还会拦着你吗？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因为，杨玥，你太弱小了。”
“你如今虽是太子，可你觉得朝中大臣愿意听你的吗？”武帝背着手，那脚步仿佛踏在了杨玥的心上，又重又狠，“你如今不过是空有太子之名，却无太子之能。想要别人听你的，首先，你必须比他们强！”
“你知道为什么朕会同意把你妹妹嫁给裴靖吗？”
“因为裴靖深爱妹妹？”杨玥回道。
“不，因为裴靖能护着你妹妹。”武帝脸上带了丝笑意，眉眼间有欣慰之色，“他能为你妹妹牺牲自己的命，也能护着你妹妹不受伤害，从始至终他都把你妹妹放在第一位。”
“曾经朕没有为你母后做到这一点，但朕希望你妹妹能遇到一个能为她做到这点的人。”秦业虽然瞒着武帝裴靖不顾自己的责任，执意离开去救人的事。但武帝自然有其他渠道知道这一切。
也是知道了这一点，武帝才会同意裴靖与戚柒的婚事。
“你想要娶沈妍，就算朕同意了，你认为天下人会同意吗？”
“杨玥，你是太子，便要承担起属于你的责任。”武帝冷眼看着他，一字一顿地道，“朕听说，沈妍也不同意对吗？”
杨玥脸色发白。
“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同意吗？”武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，似笑非笑地道，“因为，她不信你能护着她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