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冬，来得格外早。已近年关，东院莲池内，残枝败叶已除，夜幕下沉寂无澜，镜面般映出一轮寒月。
孟华勿勿步入院中，叩响书房门扉，听得轻应，推门便见月少正执着个白瓷罐，笑眯眯地瞧着自己，
“孟华贤弟，来得巧啊！”
孟华顿时哭丧了脸，“月，月兄，我不是身强体壮的江二公子，改日再试吧！”
明月耸耸肩将瓷罐搁置一旁，示意孟华坐下，“天晔兄来信了？”
孟华自袖中取出密信，恭敬递与。明月接了随身靠上软榻。
已习惯月兄人后懒散的模样，孟华端坐一旁静候。相处数月，眼前人再不仅是传言中惊才绝艳的江南名士，更是精通商道，重义守诺，古怪又开通的月家主事，至于凉城所见的妖姬，早已抛至脑后。以绢币代替银钱这样的一本万利的法子，也只有月兄能想出来！特地嘱咐厨间为自己准备面食更让人窝心得很呢。不知不觉中，竟比呆在家里自在许多，思及常在一起对弈习曲东影小姐，心下不禁柔软，可是，东影小姐倾慕的，似是江公子……
已阅毕的明月似已看穿孟华的小心思，不禁莞尔。这少年聪颖沉静，敏而好学，品性纯良端正，实乃可造之才。难怪义兄舍了本家兄弟，独独看重这外戚之子。
“孟华，信中之事，你有何见解？”
孟华思忖片刻，“豫郡此番明拒上贡赋税，与朝庭公然对抗，想必已有打算，只看齐越两郡如何应对。”
“呵呵，孟华啊，你我自家兄弟，何不明言，豫郡最迟年后会起兵，届时朝庭必会让齐郡出兵，越、楚两郡出钱，合力镇压。你倒说说，天晔兄会如何打算？”
“还看月兄的意思。”
“你回信给天晔兄，就说一別半载，东照对他万分想念，让他发柬相邀，请东照赴临淄，相伴共度元宵佳节。”
孟华暗讶，这分明是临阵脱逃，拿齐郡做挡箭牌嘛。转念又想事关重大，会面相商自是更好，而且还可以回乡团圆。岂料明月笑叹道，“绸行五年的账目，你可阅完了！”
原来没打算带上自己，孟华极力掩住失望，双肩却轻垮。明月眸光划过案上的白瓷罐，又转至眼前颇为沮丧的少年，“或是？”
孟华心一横，大不了在榻上再躺个三五天，自觉探手取过瓷罐，啊呀，这是什么味道！
明月兴致勃勃凑近，“什么感觉？胃酸吗？腹绞吗？有没有起鸡皮疙瘩，痒痒吗----，你要记住这感觉，好好写下来啊！”
胃酸？腹绞？孟华惊起一层鸡皮疙瘩！不是只要晕倒就可以了吗……
直至粉色娇影遥不可见，孟华不舍地放下车帘，侧首便见月少靠在厢边，颇具意味笑瞧自己。仿佛被看穿了心思，孟华不禁轻咳，面上划过红痕。
明月闲闲哼笑两声，“孟华，世人眼中，我月氏如何？”
“天资绝世，淡泊出尘。”
“哈哈，你这话若让天晔兄听了，必要寒出一身冰来。”
被说中实情，孟华不由也笑起，“天晔兄对月兄才学见识之仰慕，却是真切。”
似是轻叹，明月停了片刻方道，“我族人大多敏于术艺，孤芳自赏，心性却痴懦，一但有入了眼的人事，便再看不见其他，贤弟乃心明眼亮之人……”
孟华心知其是好意，却仍有些不忿，“窈窕淑女，世人皆向往。”
“痴情成伤，世间百媚千红，万莫一叶障目啊！”
孟华抿紧唇角,破天荒地横瞪明月。
“好好好，贤弟直管向往,到时莫找为兄哭述便是。”明月懒懒窝进裘披，自顾休眠，不再理那情窦初开的倔强少年。
独自平整下心绪，抬眼再看对座之人似已沉睡，墨发拥着素白面容，眉目逸秀之极，月兄这般性情，与司马大小姐倒是相适得很……。思及临淄家中趣事，孟华不禁摇首笑叹了阵，便自袖中取出绸行账册复本，潜心参摩其中蹊跷。
车马穿林涉水，踏雪疾驰，三日便抵齐郡首府临淄境内。行至城外丘垄，明月令车马稍停，徒行登高远望。银妆素裹中，雄伟城郭延至目尽，淄水已封冻，白绢锦带般东环而居，明阳耀射下，灿如九天星河。城中想必也是呼气为云，挥汗为雨的繁华景象。当日舍弃这些随师远征的赤子少年，如今可曾后悔……
明月令人将齐郡所赠的西苍宝马牵来，翻身而上，笑向孟华，“听闻义兄素喜横刀立马的英挺男儿，如此定能博他几分欢心，免得他日日拿面馒‘厚待’于我。”
心知南人不喜面食，孟华朗声大笑，“他若敢如此，月兄便上我家来，保管日日香米粥饭。”
两骑欢驰，车马随行，不出一刻，便可遥见城门外驰道插满郡旗，尽处聚着相迎的人众，高骏之上一袭橙袍格外耀目。
天晔立马于城门下，眼见双骑并行而近，赤色骏骑上银裘如帆，那张面容仍是净白如瓷，隐闪静谧光华。下马两厢见了礼，天晔与孟华把臂相谈，明月与小翼戏笑互擂，耽搁半晌才又打马入城。
官役开道，马队穿行于主街，明月与天晔并行于队首，眼见城中车毂相继，接踵摩肩，繁华富庶不亚于越州。道边挤满争睹越郡东照公子的城民，赞叹之声此起彼伏。天晔则不时向城民晗首致意，引得众人颂呼更盛。融融气氛中，明月不由低声笑语，“你这官，做得不错啊！”
天晔也沉笑轻言，“你若愿意，岂会做不好？”
心知他指的是自己拒任越州郡首之事，明月满面‘委屈’，“东照是万分愿意啊，可惜当年在师父面前起过誓，终生不为官！”
“师叔？竟让你起这样的誓？”天晔颇为意外。
若真有心，誓言又算得了什么？！明月心下轻哼，一笑而过。
行至叉口，孟华先行返家，互约了拜访时日辞別而去。目送一路相伴的少年远去，明月转头扫视，
“小翼，你往哪里去？！二哥尚有满腔思念要倾述。”
“那个，营里有些要事，我先回营，晚间你来营里探我。”
明月觉出三弟不愿随行去司马家，眸光不由横向义兄。岂料天晔竟似有些尴尬，干咳了两声，
“小翼才升了校尉，军务繁忙。”
眸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两圈，明月轻哼，“你先回吧，若无事，二哥可要好好来探你。”
揣着满腹狐疑，明月随义兄回府衙，郡内大小官员已在此相候多时，齐等着为郡守大人的义弟接风洗尘。
做官果然麻烦！明月心下虽嘀咕，手中杯盏却不停，齐地男子多豪爽善饮，一场接风宴下来，自幼混于酒肆欢场的明月，脚步也有些轻飘起来。天晔为官素来严整，绝少如此宴请衙中官役。众官员瞧出郡首心情颇佳，自是不会放过这机会，轮番烂灌下，待送走众宾，天晔已是头晕脑沉。醉酒之人不言醉，天晔执意要尽主人之责，将义弟送至客院。二人踉跄歪行于廊道，偏不让人搀扶。
“凉城那曲剑舞，你快行了两步！”天晔恍惚着突然沉笑。
明月呆愣片刻方才会过意，瘪嘴嗤道，“分明是你慢行了两步！且回转时应翻----翻掌！”
“不不不，你看，应先左探马步，弯身，再翻掌挑刺。”天晔停在廊中歪歪倒倒比划着‘比翼’剑法。
明月上前，探指点戳其左肋，“这，这，这是个空门，得快行两步才对！”
天晔呆瞪着那戳在腹上的指头，似在苦思。耳下传入娇喝，
“哥！江校尉呢？”
明月回身，眼下猛然绯红一片，眸光缓缓上移，隐约有一双妙目正厉瞪，不禁陪笑，“美---人---”，颈下突然锐痛，眸间陡然黑沉……
丟人现眼！绯衣女郞心下泛怒，转身朝天晔又是一劈，眼见两人软摊于地，女郞冲下人挥手，示意将人抬回屋内。
飘浮在空中，四下黑沉，寂静无音，静得仿佛只剩下自己，没有燎焰，沒有嘶喊，只剩下自己！明月莫明心惊，挣扎着想要跃起，却无法动弹！突然觉出有目光盯视，忙回身……霍然睁眼！
两只斜挑凤目近在眼前。明月猛眨了眨眼，似是忆起什么，咧唇笑开，“美----人！”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