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四十年腊月十三。
这一年的北京城，比起往年越发的热闹。再过得几日，便到了八皇子与九皇子的大婚之期。
八贝勒府，后院房之内，隐约传出一阵清幽的笛音。
“八爷！”
门，被轻轻扣响，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微微弯着腰，侧耳聆听着里头的动静。
过了半晌，里头的笛音终是歇下了，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，温润的男声沉稳的道：“进来。”
中年人推门而入，给八阿哥胤行了礼，回禀道：“爷，您派去苏州的人回来了。”
“哦？”靠在椅背，八阿哥抬了抬眉，冲中年人道：“叫他进来罢！”
双手交叠着放在腹之，胤闭着双眼，听着下头人的回禀。
“这么，没查出什么不对劲儿的来？”
“回爷的话儿，所有的资料奴才都一一验证过了，错不了。”
“做得好。你出去罢。”八阿哥睁开了眼睛。赞许地瞧了眼地跪着地男子。冲一旁侍立着地中年人道：“云瑞。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给他。大过年地。也好给家里人买儿好吃地。”
目送二人出门。胤又重新阖了眼。手指在扶手轻轻敲击着。脑子里不断浮现方才下属回禀地话。唇边泛出淡淡地笑意来。宇文……槿。看来。真是捡到个宝了呢。
康熙四十年腊月十七。
一辆青灰色地半旧马车。在离京地路不疾不徐地行驶着。
倪可缩在车厢一角。双手抱膝。将脸埋了起来。明天。就是婉茹地婚礼了呢。该怎么办才好。命运之轮。难道真地是不可抗拒地吗？无法影响到他人地既定命运。难道。能逃脱出去地。就只有她自己而已吗？那么。安玉呢？老狐狸呢？他们那因为她而偏离了轨道地命运。是不是最后。还是会被命运之轮给修正了？
不。不会地。不会地！再过个一年。他们就可以离开。到那时候。命运被彻底改写。结局。自然也会被彻底改写掉。是地。肯定是这样。这些年来地事实不是都证明了吗？与天斗。也并不是不可能地。
“委屈什么呢你，我欺负你了吗？”脖子后面地领子一紧。人被硬生生的拎了起来，宇文羽臭着张脸冲她吼道：“委屈的是本大爷好，这大冷的天儿还得在这里给你擦屁股。”
着塞了个暖炉到倪可怀里，手一松，任她摔在车板，再不看她一眼。
冰冷的双手捧着怀里的暖炉，心底漾一丝暖意，倪可背靠在车厢，仰着脸。静静的望着车厢棚。车厢里的气氛，极为静谧，只听得见外头车轱辘的吱嘎声，以及前头车夫偶尔传来地几声吆喝。
“呐，宇文羽。”过了良久，倪可突的开口道：“如果你知道你最重要的人，只剩下十年地寿命了，而且，他会受很多的磨难才去世。你会做些什么？你知道结局，知道大概的过程，却不知道详细的经历，无法让他一直趋吉避凶，你会做些什么？”
诧异的望了眼倪可，宇文羽蹙了蹙眉，不怎么情愿的答道：“当然是跟他一起面对啊，去改变结局。”
“如果，结局注定无法逆转呢？”
“没试过。谁知道能不能啊！”
“如果。你什么能力也没有，只会拖他后腿呢？”
“那就站在边静静的等待。”
“等什么？”
“废话。当然是等着给他包扎伤口。”
“不会，觉得内疚吗？心，不会，挣扎吗？明明知道他会受伤，却无力去阻止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，什么也做不了，什么也改变不了。”
“不是没有能力去改变吗？况且，他受伤了又不是我的错，我为什么要内疚啊！”
“不是，我地错吗？所以，就算被伤害，也不用，内疚吗？”倪可喃喃的重复着。
宇文羽眼神复杂的瞅着她，双唇开合半晌，终是问了出来：“你的那个人，不是你那白痴阿玛？”
话音方落，车身重重的颠簸了下，外头传来车夫一声高呼，马车停了下来。
“请问，宇文老板，可在车？”
外头那温润的男声让车内两人皆变了变脸。宇文羽没好气的瞪了眼倪可，嘲讽道：“人家还真看重你啊，竟然亲自追了来。”
倪可苦笑了笑，事态竟然会发展成这样，也是她所始料未及的。那天一时不忍，替他开解了一番之后，竟然三不五时的就来揽月楼寻她谈天地，品酒论茶，还不许宇文羽破他地身份。眼看着躲不开去，他们这次出京，就是为了断绝后患，特特的寻了他即将大婚的时刻，借口要回老家祭祖，好将宇文槿这个人的存在抹去。谁料想，这人竟然……
她明明再也不曾过那些话儿了，将那天的话都推在了酒醉之，假装什么也不记得了，每回都不过是指东道西的瞎扯一通，到底是什么地方，让他抓着不肯放手了啊！她改还不行么，诶…………
“请问，宇文老板可在车？”
外头的男声，又重复了一遍。宇文羽稍稍整了下衣饰，又瞪了眼愁眉苦脸着的倪可，披裘衣，掀开帘子，跳下车去。
“给八爷请安。”
“宇文老板这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。”端坐在马，八阿哥胤面带薄怒的冲宇文羽道：“你要送槿回苏州过年，好歹也知会一声儿罢。”
“八爷大婚在即，诸事繁忙，岂敢叨扰八爷！”
“你还知道爷就快大婚了，嗯？”胤面色一沉：“爷还以为喜帖没送到呢。”
“艾八哥哥，您别怪叔叔。”车帘子掀开，倪可跳了下来，冲胤笑得一脸灿烂：“是槿想家了，缠着叔叔非要回去来着。槿没忘记艾八哥哥要娶新娘子了。礼物都给您准备好了呢，等明天就有人会送您府去。”
“怎么，槿打算就这样将我给打发了不成？”胤面泛出笑意来，翻身下马，屈指轻轻了眼前少年那被风刮得微微发红了地鼻子，故意板起脸来：“槿难道就不怕我会生气吗？”
“可是。艾八哥哥家里，明天会有很多很多地人来。”倪可可爱的皱了皱鼻子，睁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瞧着八阿哥，噘起嘴来：“那些人槿一个都不认识，槿讨厌跟一大堆陌生人人挤在一块儿。”
胤怔了怔，没料到眼前这孩子会出这么个理由来，抬手拍了拍她后脑勺，微笑着道：“怎么会呢，槿怎么会一个都不认识呢。不是有我吗？你叔叔也会陪着你一起去啊！”着扭头冲宇文羽道：“您是，宇文老板？”
宇文羽望着满眼深意的八阿哥，不卑不亢的弯下腰去：“八爷。这孩子年龄还太，当不得八爷如此厚爱。明日八爷府来的，尽是些尊贵的人，岂是我等民能混迹其中地，八爷若是真疼这孩子，求八爷收回成命，让他回家去尽孝道罢。”
“瞧你这话儿的。”八阿哥胤面依然带着笑，眸子里的光却冷了下来，冲宇文羽道：“你既然已经把话到这份儿。爷也把话儿撂这里了，明日个爷要是能见着槿，日后定再不为难与你。你若是连这面子都不给爷，哼……”
诶……这都算什么跟什么啊，做什么老抓着她一屁孩子不放。倪可在腹中哀号数声，脸做出怯怯的可怜样儿来，扯了扯八阿哥的衣袖，声道：“艾八哥哥……您生气了吗？您别生叔叔的气，都是槿不好。”
待得胤转过脸来。倪可仰起一张泫然欲泣地脸瞅着他：“槿只要一想到要跟那么多人坐在一个地方，就心里难受，槿不是嫌弃艾八哥哥，可是，槿真的真的没办法跟那么多人挤在一处。”
瞧着眼前这快哭出来了的少年，胤一时颇有些束手无策。博学广闻的他自然有听过这世的确是有这样的人，却没想到这孩子也是如此，难怪每次找他，都是特意开的雅间。连茶水都是他自己亲自动的手。
哭哭。倪可努力地睁大眼睛，试图让泪水滚落下来。被婉茹讨厌了呢。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了，都不想告诉她了。一时的心软，引来这么个大麻烦，害宇文羽劳心劳力地下下跑了很久，现在这个辛辛苦苦弄来的身份，也报废掉了。想着想着，眼泪扑簌扑簌的就落了下来。
“别哭，别哭，我没有生气，别哭。”看着眼前的少年那静静哭泣着的脸，八阿哥胤心头隐约涌一丝不忍。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，这样逼他是不是有太过了？不！成大事者，岂能拘泥与节！待日后位列与朝堂之，这孩子会感谢他的。
手温柔的抚眼前少年的头，胤微笑着俯视着他：“别哭，嗯？明儿个我单独在后院给你弄一桌子酒席，让你清清净净地呆着如何？艾八哥哥真的很想能得到槿的祝福啊！”
“瞧你，都冻成这样儿了，先回车去，嗯？”不待倪可答话，宇文羽大步前一把将倪可拦腰抱起，拎回了车，给予她一个警告的眼神，才放下车帘，转身面对着八阿哥。
“八爷，您想要宇文羽做什么，您就明示罢。”宇文羽挺直了腰板，与胤对视着，语气恭敬而疏离。
“瞧宇文老板这话儿的。”胤淡淡的笑了笑：“槿这孩子，爷是真的喜欢，若加以时日，他日必成我大清栋梁之材，宇文老板何必总如此自谦。这孩子虽同宇文老板已属三代外的远亲，不过他父母已然双亡，除了你这个叔叔，全无依凭，他日若光宗耀祖，耀的不也是宇文家地门楣么？”
宇文羽深深的看了眼笑得温和的八阿哥，半晌，才缓缓弯下腰去，长长一揖：“八爷真是好手段，这孩子的性情相信您已然清楚得很，求八爷高抬贵手，容他保住这份天性。日后八爷旦有驱策，宇文羽定尽力而为之。”
“宇文羽！”八阿哥冷哼了一声，微微提高了音量：“爷不过是看中了这孩子，有意栽培与他，你不乐意也就罢了，何必如此歪曲爷的意思。”
“八爷的意思，宇文羽明白得很，方才所言，句句属实，八爷此番若高抬贵手，日后八爷旦有驱策，宇文羽定尽力而为之。”
“行了，你几句，你还越来越得劲儿了。”八阿哥面露出怒意来：“明儿个到了时辰，带槿自后门而入，自有人会在那里候着。爷不过就想在大喜之日跟槿喝几杯，还会对他怎么着不成？你若再阻着挠着，休怪爷当真不讲情面
着拂袖转身，走至车厢边，掀开车帘子，脸泛出笑意来，正待开口，却怔了一怔。只见车厢里头的少年，不知何时已然靠着车厢，歪着脑袋睡得香甜。
真是，对不住了。八阿哥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儿。
他额娘出身过于卑贱，能给予的助力一也无，这些年来笼络起来地势力全凭着他自己努力而得来地，手里的权利不多，能有地人脉也不多，尽管马要娶明尚的闺女为妻，安亲王岳乐那边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，可是，若是想登那大宝之位，这些根本不够。
据传，这宇文羽与那传中的楚爷关系甚是密切，难得机缘巧遇能有这么个机会拉关系，若是能趁机将其收服，牢牢掌握在手里，必将是极大的一股助力。
而且……
八阿哥脸泛出微微笑意来，打怀里掏出帕子，替那半张着嘴，睡得直留哈喇子的孩子抹净了嘴角。这孩子，他也的确是很欣赏，好生栽培个几年，必定能是个好助力。而且，跟这孩子聊天儿，心里头莫名的就会很放松，感觉很是惬意。
最后瞧了眼好梦正酣的孩子，八阿哥敛了脸的笑意，放下帘子，退出车厢，冲宇文羽深深的瞧了一眼，翻身马，往返京的路急驰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