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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纵然是禽兽,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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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晨,阮劭南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,只觉得头昏脑涨,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,四下看了看,饶是一向稳如泰山的他,也登时呆住了。

椅子倒了,台灯碎了,纱帐的一角被扯了下来,帷幔拖在地毯上,满地的碎玻璃,偌大的卧室好像遭遇了一场巨大的龙卷风,杂乱得一塌糊涂。

床上也是一片狼藉。真丝床单被拧成了麻花,被子都皱在一起,未晞的裙子被撕成了两半……

他皱了皱眉毛,抓起床头的电话打未晞的手机,《哆啦A梦》的音乐却在屋子里响起来,这音乐还是他帮她换的。他找了半天,最后在枕头底下把手机翻了出来,旁边还放着她的哮喘药。

他看着那个蓝色的药瓶,昨夜发生的一切渐渐清晰。

那是怎样一个欲壑难平的夜晚……

记得她中间昏过一次,哮喘发作的结果。他没有送她去医院。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,卧室的床头柜里一直备着应急的特效药,他知道该如何处理。

她醒过来的时候,整个人像浸过一遍水,身下床单都湿透了。

是的,哮喘不会死,发作起来,却是生不如死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那副身体明明已经怯弱得承受不了任何一点折损,他却怎么都放不开,抱着那绵软的身子,只想将怀里的人拆卸入腹,吞噬个干净。

他不该这样的,他到底怎么了?

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药瓶,看着眼前幻灯似的一桩桩、一幕幕,灵魂好像飘至某个高远处,冷冷地看着另一个自己。

床头的座机没有挂断,手机的音乐一直响着。

“如果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,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?”

“如果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,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?”

“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?”

“为什么要在一起?”

“在一起……”

外面的管家听到卧室里面有动静,小声敲了敲门,“阮先生,您起来了吗?需要准备早餐吗?”

他忽然抓起未晞的手机,狠狠地砸在门上,如同山洪暴发,如同愤怒的雷霆,如同野兽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。

音乐停了,手机被砸了个粉碎……

双手拿起画板,全世界与我无关——这大约是此刻的陆未晞最贴切的写照。

晨光下,她手执画刀细细刮割,动作轻巧得仿佛眼前的画布是自己最亲密的爱人,眼里心里除了色彩、明暗、线条、肌理……再无其他。

正是一天里最明媚的时光……

如非一觉醒来,看到未晞竟然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,一件单面蕾丝镂空吊带背心——就是前面没有任何装饰,却能透过背面的镂空花纹,隐约看到整个后背的那种。她又为图方便,将一头靛黑青丝利落地绾起,越发衬得人蜂腰窄背,削肩皓颈。

很少见她穿这种带些妩媚的衣服,如非不觉眼前一亮,又记起来,这好像是自己几天前花了八块钱从地摊上淘来的。可能就是因为便宜,被未晞当成了工作服。

如非愤愤地叹气,真是,人漂亮,就是穿件破烂也比别人耐看。

再过两天就是新年,街上是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。如非刷牙的时候,习惯性地向外看了看,看到阮劭南那辆银色的帕加尼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守在楼下。她吐掉嘴里的泡沫,漱了漱口,然后走到外间,对正在画画的美人说:“已经一个星期了,你还让他在外面晾着?我说姑奶奶,差不多就行了吧,大过年的……”

未晞什么都没说,依旧聚精会神地忙她自己的,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在意。这幅油画她已经画了整整一周,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。

如非耸了耸肩。纵然亲如姊妹,在感情方面她也是局外人,未晞不愿意说,她也不好多问。

如非下楼买早点去了。门关上的那一刻,未晞挺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,像个开小差的学生,对着自己的画兀自出神。

巴洛克风格的油画,色调诡异阴暗,面容冷漠的六翼天使,展翅翱翔于云端之上,脚下是熊熊业火,手执长剑,凌厉的剑锋却是直指人间。未晞给这幅画取名为《天使的愤怒》。

未晞叹了口气,望着画布上的六翼天使,不由得想,世人都以为天使仁慈纯美,平和宽厚。其实世人错了,天使是上帝的战士,善战好杀,且憎恨人类。

是不是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有自己的两面?而两面之间却没有绝对的界限?正如疯狂与正常之间不过一线之隔;就像上帝的右手是慈爱和宽恕,左手却是狡黠和暴戾?

她放下画刀站起来,舒展了一下肩颈,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,看到他的车还停在那里,身子不由得一颤,心里一时千回百转。

想起那个无法言说的夜晚,过了这么久,她依然心有余悸。没有亲历过的人只怕无法明白,童年受过冻的孩子,一生都会觉得冷。有些伤口,一辈子都好不了。

未晞鼻子一酸,只觉得眼睛热辣辣的,想要掉泪,赶紧扬起脸。

南方的冬天,是淡淡的明媚,天空的颜色也是淡淡的,好像久病不愈的美人脸,带着某种忧伤。

清新的阳光轻轻地贴着她的脸,她忽然想起来,七天前,他找来的时候,也是这样的好天气。

她没有见他,那时她整个人发着烧,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,难受得好像死了一样。每次发病后,随之而来的就是高烧,这次病得更加厉害。

她本就是先天不足、后天缺少调养的羸弱体格,几乎心力交瘁,又不敢告诉如非,平白无故让她担心,也只得自己忍着。

她不知道如非跟他说了什么,后来听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什么都没说就走了,之后派人将她平常用的东西送了过来,都是她画画用的工具,整整装了一大箱子,还将前些日子买的衣服、鞋子、皮包等一并送来,另外还送来一个新手机。

如非看着那新手机啧啧称奇,没心没肺地打趣她:“疼女朋友也犯不上几天就给你换一个手机吧?怎么,怕你丢了?还是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阔气?”

未晞叹而不语,其中原委只有她自己清楚。那个被她忘在别墅的手机,只怕是又被他砸了。而她心里清楚,他心里最想砸的……其实是她。

她又一次不声不响地走了,这等于犯了他的大忌。记得上次她不明就里触他逆鳞,他只是默不作声,私下里却不动声色地掐住她的七寸,将她所有的退路封了个干净,然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像困兽一样,山穷水尽。

现在,他依旧默不作声,只把上班外的时间都用在了楼下的停车场,却没再找过她一次,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。

未晞正想得出神,忽然听到有人叫门。如非自己有钥匙,这个时候会是谁?

她在门镜后一看,竟然是汪东阳。未晞打开门,汪助理还是那副从容不迫、公事公办的样子。

“陆小姐……”他说,“阮先生说你还没吃早饭,怕你伤了胃,让我把这些淮扬点心送过来。”他将一个古色古香的食盒递到她手上,接着说,“阮先生还说,后天就是春节,让我问问你想吃什么,这里还缺什么,少什么。明天,他一块儿让人送过来。还说,今天之后,他就不再来了,让陆小姐安心,没事的时候也好出去走走,老窝在家里容易闷出病来。陆小姐不喜欢有人跟着,凡是你不喜欢的,他都记住了,以后再也不会了。还有一件事,阮先生嘱咐我一定要转告。你的小妹妹陆幼晞,阮先生已经从陆家那里把人要来了,安置在一家私人疗养院里,找了专人照顾。如果陆小姐想当她的监护人,阮先生会找人帮你处理。如果想送她去国外治疗,他也可以安排,一切全听陆小姐的意思。”

汪东阳说完后,就站在门口,像个尽职的战士,等待首长批示。

未晞被他连珠炮似的一番“轰炸”,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,又想起眼前这人初见时是何等的精明刻薄,与此时的“愚忠”倒真是大相径庭,不觉一笑。

“麻烦你告诉阮先生,他说的话,我记下了,会仔细考虑。这里什么都不缺,让他不用惦记。”

汪东阳点头会意,临走的时候,又回头看了未晞一眼,终于说:“陆小姐,本来我不应该说,可是,实在忍不住。别再跟阮先生怄气了。我跟了他这么久,从没见他对谁这样上心,你该惜福……退一步说,他不是一个心软的人,这个你该知道。现在他没说什么,可时间久了,保不齐会怎么样。说到底,你不可能离开他,又何必非要跟他强着来?只怕最后伤筋动骨的,是你自己。”

送走了汪东阳,未晞把食盒放在桌子上,怔怔地看着它。窗外的阳光泻在上面,像打翻的糯米粥。她抚摸着食盒上精致的掐丝,心里一时惶惶的,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
他们冷战了这么久,如非只当他们是耍花腔,常劝她不要太小性,人家怎么说也是钻石王老五之首,最有价值的单身汉,本年度新鲜出炉的十大杰出青年,少不得给个台阶下,彼此都好看。汪东阳自不必说了,自然把所有的责任归咎在她头上。

不知道的人只当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,一朝得意,恃宠生娇。可是她满腹的惆怅委屈,局外人哪里知晓?那些令她伤心害怕、难以启齿的一切,对亲如姊妹的人尚且无法开口,又能说给谁听?

外人只知他是天下传奇,看到的都是他的锦绣荣华,万众景仰,谦和恭逊。唯有她深知那些面具后的伤口,荣耀下的仇恨,光环里的血腥。只有她亲历过他偶尔的狰狞恐怖,凶狠暴戾。

他曾抱着她温柔耳语,天上地下,视若珍宝;也曾捏着她的下巴,不带一丝感情地威胁警告。他黑暗中沉默的眼睛,幽暗的瞳仁,暗藏的兽性;他对人性永远的怀疑,对人心的不信任,不确定;他掩藏在楚楚衣冠之下,*裸的情欲……

想到这里,未晞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手指,心里一阵阵发虚。实在无法确定那天夜里抱着她需索无度的人,究竟是不是七年前那个温煦平和的俊朗少年?

她看着那漆红的食盒,信手打开,里面装的自然都是她喜欢的吃食,样样精致,件件贴心。

“凡是你不喜欢的,他都记住了,以后再也不会了……”

未晞当然明白,这句话背后另有所指。可越是这样,她心里越害怕,只觉得这就像一只老虎对她赌咒发誓,以后再也不吃肉一样。

可有谁见过不吃肉的老虎吗?

她又想到自己的小妹幼晞,此刻就在他的手上。未晞不知道阮劭南将她从陆家要出来,究竟抱的什么样的心思。威胁?安抚?道歉?诱哄?

她猜他的想法,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。可无论他抱着什么想法,这招的确是高明。想到幼晞,她就无法坐视不理。

阮劭南现在是真的胜券在握,坐拥天下。可笑的是陆家,就这样卖了一个孱弱的女儿,如此苟且,又能换来几个朝夕的平安?

手里的点心恍惚间掉在地上,本就馨香酥软的物件,自然摔得粉碎。

未晞缩在椅子上,怔怔地看着它零碎的“尸体”,头埋在膝盖间,一筹莫展。明天就是新年,未晞看到家里什么都没有,不免有些后悔,昨天干吗死要面子说什么都不缺?

其实她跟如非都不怎么喜欢过年,大约孤儿都不喜欢过年。平时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,每每到了节日,就彰显了孤单。

本来她跟阮劭南的新年计划是:在他海边的别墅吃新年大餐,那里地方宽敞,还可以放烟花。当然要把如非请来,那里她还一次都没去过。可惜两个女人都不会做饭,不过没关系,厨娘王嫂的手艺比得上五星级酒店的大厨。她自己也学会了做几样小菜,勉强拿得出手。除夕之后,阮劭南也有几天公众假期,他们可以有一次短期的旅行。阮劭南喜欢看海,一直说要带未晞去大溪地,让这个未来的艺术家看看这个传说中“最接近天堂的地方”,享受南半球柔软的黄金海滩和热辣辣的阳光。

可惜,一夕之间,物是人非。

未晞打起精神,决定出去添置些年货,大过年的,总要应应景。

街上的人跟想象的一样多。未晞去了附近的超市,偌大的地方,因为过年在搞促销,挤得人山人海。她被夹在一群主妇中间,因为人多,大家都推推搡搡的,最后随随便便买了几样熟食,两袋水饺,一瓶葡萄酒,还有她们最喜欢的栗子蛋糕。

经过女性用品区的时候,看到卫生棉也在打折,虽然家里还有,也凑着热闹拎了两大包。

未晞拎着购物袋走出超市,正要过马路的时候,一辆轿车冲了过来。她本想给它让路,那车却停在了她跟前。

从车上下来两个黑衣男子,一个接过她手里的袋子,另一个彬彬有礼地说:“小姐,老爷想见你。”

陆家老宅建在有“火凤栖霞”之称的南山脚下,是陆家的祖产,园子里一色的清代建筑,均是土木结构的小楼,青砖黛瓦,飞檐翘壁,亭台楼阁随处可见,环境极为清幽。

未晞记得那古色古香的园子对面就是南山最有名的丹枫岭,山岭下有一片碧水湖。每每到了秋季,红色的丹枫满布山岭,目之所至,别无二色,满眼的枫林如火,霜叶似血。

两个黑衣男子恭敬地在前面引路,未晞一路走,一路回忆,仿佛从今生回到了前世。

未晞在老宅宽敞的大厅里,看到了自己整整暌违七年的父亲。可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两鬓染霜、脸色蜡黄的男人,跟记忆中那个不可一世的独裁者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
而大厅里除了陆子续,还坐着两个从未见过的妇人,均是三十岁左右的光景,容貌姣好,只是形容憔悴。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分别坐在两位美人身边。两个孩子都有一双黑又亮的大眼睛,长得可爱极了,此刻,只是怯怯地望着她,不敢作声。

未晞在椅子上坐下,有人斟了酽酽的茶上来。未晞没动,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妇幼子,一时不明所以。

陆子续见到未晞,有些激动地说:“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。”

未晞笑了笑,“这么多年,难为你还记得。”

男人神色一僵,半天后叹了口气,“我知道,你为了当年的事,一直记恨我……”

未晞忍不住打断他,“陆先生,我不想跟你闲话家常。如果有事,请直接说重点。如果没事,喝过这杯茶我就告辞了,还有人在等我。如果我回去晚了,只怕有人要多想。”

未晞是话里有话,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。虽然她心里明白,倘若阮劭南真知道她的动向,现在她就不会坐在这儿了。这招以虚打实是阮劭南教的,关键是要面不改色,稍一露怯,她就完了。

陆子续有些尴尬,咳嗽了几声方才说道:“我本不该找你的,可为了你大哥和二哥的孩子,为了给陆家留下最后一点血脉,也只得豁出这张脸来求你。未晞,就当你发发善心,给这两个孩子一条活路吧。”

未晞默然一叹,实在不明白,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她有改天换地、普度众生的本事?

未晞平静地看着他,看着自己所谓的父亲,忍不住淡淡道:“对不起,我已经说过了,在这件事上,我爱莫能助。做决策的人从来就不是我,你直接求他倒还实际点。不过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笑了笑,“我看你还是别求了,因为他不止一次说过,一定会赶尽杀绝。当年你怎么对阮家,人家现在就怎么对你,很公平。”

陆子续听后,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,后悔万分地说:“这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做下的孽,风光的时候没有半点人性,将人家孤儿寡母赶尽杀绝,现在轮到自己老来无子送终。咳咳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缩肠抖腹地咳起来。半晌,他抬起头,带着乞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,“未晞,你就当做好事吧。阮劭南为了讨你欢心,连幼晞都要了过去,由此看出,他有多重视你。你好歹试一下,就算不成功,我也算尽了人事,日后躺在棺材里,也可以闭眼了。”

两个孩子看到爷爷如此景象,马上跑了过去,围在老人膝下大声啼哭,两位美妇人也跟着哭红了眼睛。

未晞默默看着眼前这幕惨绝人寰的悲情大戏,心里明白: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人,但凡有出路,也不会跟她这个弃女这样低眉顺目。

陆家是真的散了,陆子续的时代早已过去,如今只是这城市历史上并不风光的一笔。想他当年是何等威风的人物,现在却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。

不是不可怜……

“这么多年,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。”未晞看着自己涕泪纵横的父亲,慢慢说,“当年她躺在你身边割腕的一刻,她在想什么?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,让她把自己残虐到那种程度,也要离开你?每次一想起来,我就辗转反侧,彻夜难眠。或许你知道答案,能不能告诉我?”

未晞的语气很平静,陆子续却用一种近乎可怜的眼神看着她,仿佛在无声地乞求她。

未晞只若未见,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那个早晨你一觉醒来,看到自己的妻子泡在血泊中,你怕不怕?这么多年来,你有没有梦到过她?她有没有在梦中跟你说话?对你说了什么?”

“不,不……不要再说了。”

“你不想说,那让我来告诉你。她对你说,她死得很惨。她问你,为什么要这么对她?她满身是血,把露着白骨的手腕递到你面前,说她很想你,想你下去陪她。陆先生,我说得对不对?”

“不,我没有害她。”陆子续骇得浑身发抖,“是她不爱我,她不让我碰她,宁肯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。可是,我爱她,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。”

“爱?”未晞几乎冷笑,“原来你的爱,就是用皮带勒住一个女人的双手*她?陆先生,你的爱可真伟大。”

陆子续陡然睁大了眼睛,一脸的惊惧和不可置信。

未晞看着他惊讶的表情,疑惑地问:“你是不是一直以为,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没人知道?你真的是对自己太自信了,在陆家老宅怎么会有秘密?你的仆人,你的管家,你前妻留下的那些儿女们,哪一个不是有心人?她是你的妻子,你却让她在这偌大的家里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,最后,连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都敢欺负她。是你和你们陆家的人,一刀一刀凌迟了她。你现在却对我说,她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?陆先生,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。”

未晞静静说着,这些话在她心中沉郁了七年,整整七年。

这七年,她不知多少次模拟过今天的情景,每一个动作,每一个眼神,每一个微笑,每一个表情……她以为自己会哭,结果却一滴眼泪都没有,平静的语调甚至没有明显的起伏,仿佛一个局外人,将一段与己无关的前尘往事……娓娓道来。

陆子续面如死灰,两位美妇面面相觑,两个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,懵懂地看着一切。

小男孩拉了拉母亲的衣角,小声问:“妈妈,什么叫*?”

女人立刻捂住了孩子的嘴,童言无忌,却狠狠地刺在大人的心上,将最不可触碰的脓疮挑破,鲜血四溅,腥臭无比。

未晞坐在公交车站的座椅上,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,仿佛静伫的雕像,一个人看着街头的人来人往。

她离开陆家的时候,陆子续咳得抖肠搜肺,不一会儿就呕出一大口血。看这样的光景,他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。

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已经到了这步田地,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,还只是一味地替孙子们求情。他今天带着全家一起上阵,打了一张亲情牌,或许自以为有些胜算,却没想到,被未晞一记“釜底抽薪”,反倒在小辈面前丢了脸面。

“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迷惑,越是狡猾的对手,越会装可怜。谁心软,谁就先死。”这是他以前对所有儿女耳提面命教过的,他或许没想到,她还记得吧。

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谎言,凝九州精铁,也炼不出半句真言。看不破的永远是真相,醉生梦死的向来是谎言。

陆子续固然罪有应得,未晞却并非有意让他不容于人前,而是她真的不明白,一个把爱挂在嘴边的男人,为什么可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,去折磨一个他爱的女人?因为高高在上?因为目空一切?因为与生俱来的男权意识?因为原始的侵略性?抑或仅仅是雄性动物的荷尔蒙爆发和权势赋予的优越感?

她正想着,忽见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在吵架。声音很大,未晞隐约听见,似乎是女人在质问男人昨天去哪儿了。

未晞忍不住摇头,又是一段厘不清的公案,只是替那女的不值。那男人面容猥琐,平头小眼,满嘴污言秽语,态度极端恶劣。

几句话不中听,男人骂骂咧咧转身就走,女人去拉男人的胳膊,结果他反手一个耳光将她打倒在地,还不过瘾,又对着她的肚子狠狠踹起来。女的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杀猪似的哭叫,“别打了,别打了,我还怀着你的孩子呢。”

男人却不住手,满脸凶残,“贱货,我打的就是你!”

路上的行人,要么不冷不热地看几眼,要么默默绕开。几个好事的闲人则在一旁围观,既不劝阻,也不报警,也不帮忙,也不散开。

未晞看着眼前的一切,实在不明白。人类从爬行到直立,从低级到高级,从兽性到人性,经历了无数个沧海桑田,如此细致而漫长的过程,何以一夕之间退化至此?

人心之冷,世风之下自不必说了。可在这世上,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人要去欺凌体力上远不及他们的女人?

未晞左右看了看,路旁有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,她走过去捡了一块自己拿得动的砖头,然后穿过围观的人群,照着正打得起劲儿的男人的脑袋,狠狠砸了下去……

阮劭南带着律师在警察局找到未晞的时候,她正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,一个女警在为她录口供。而在她对面,隔着一张桌子,坐着一个头上包着纱布、满脸是血的男人。只见那男人腾地站起来,指着未晞骂道:“警察大哥,就是这个贱货打我,我要告她!”

小警察很年轻,血气方刚地厉喝道:“坐下!大马路上打女人,你还有理了?嘴巴给我放干净点,这是警察局,不是你家。”

未晞抬起眼睛,那男人依旧满嘴喷粪,“妈的,贱货,看什么看?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。”

小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,呵斥道:“闭嘴!再叫就告你恐吓。”

阮劭南皱了皱眉毛,未晞转过脸,与他冷凝的目光对了个正着。她就那样看着他,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。

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,已经是晚上八点。未晞走出警局后,一直怔怔的。阮劭南将她安置在车里,她一进去就闭上了眼睛。他以为她是受了惊吓,也没多问。

律师向他交代这个案子:“有人证明是那人当街打人在先,陆小姐属于见义勇为,只是方法不当,况且他伤得不重,所以陆小姐不用上庭,私下和解不是问题。”

阮劭南挑唇一笑,点燃一根香烟,半晌后,才悠悠开口:“你是易天新聘的法律顾问,如果这种案子都要私下和解,我还请你干什么?”

律师马上心领神会,“我会联系那个被打的女人,教她告那男人故意伤害,导致伤者流产,可以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。”

阮劭南唇角略挑,笑而不语。律师略想一下,接着说:“再加上医院证明,受害者将终生不育,属于致人伤残,可以重判十年以上。”

阮劭南点点头,“辛苦了。”又说,“记着,陆小姐不能有案底,过几天我们要去国外旅行,我不想因为这件事破坏了她的心情。”

“我明白,阮先生放心,陆小姐的记录保证比白纸还干净。”

阮劭南遣走了律师,回到车上,看见窝在车里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,就问她想吃什么。

未晞摇了摇头,只说:“我很累,想回家。”

阮劭南对司机说:“去斜阳巷。”又转头看着身边的人,“他们家的冰糖燕窝和三头鲍做得不错。再累也要吃点东西才回去,饿着肚子睡觉很伤身子。”

未晞没再说什么,整个人歪在一边,沉在阴影里,像个白玉雕像,不动,也不说话。窗外的霓虹偶尔照在她白皙的脸上,忽明忽暗,忽远忽近。

大约是这里的燕窝真的很美味,未晞本来一直吃不惯它,感觉像在咽别人的口水,这次却一反常态喝了整整一盅。阮劭南又为她叫了一碗鲍鱼粥,她什么也没说,低头默默喝光了它。

再出来的时候,已经很晚了。阮劭南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未晞身上,又替她焐了焐手,发现她还是哆嗦得厉害,忍不住责备道:“怎么出门穿得这么少?回头又感冒发烧的,不是自己找罪受吗?”

未晞本来觉得冷,穿上他的大衣,被热气一冲,反倒打了个喷嚏,加上饭后犯困,又折腾了一下午,渐渐有些睁不开眼睛,就在车上睡着了。

直到车停了,她整个人犹在梦中,脑袋也昏昏沉沉的,鼻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,身子一轻,就被人抱了起来。瞬间悬空的感觉让人无端害怕,她感到自己像浮在云上,又像沉在水里,整个人直直地坠下去,坠下去……坠进了无底深渊里。

未晞早上醒过来的时候,望着漂亮的天花板,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怔。

是阮劭南的卧室。那昨天晚上……

未晞四下看了看,身边没人,真丝枕套被压得很皱,床单也是。她一个人光溜溜地坐在阮劭南的豪华大床上,身下一片冰冷滑腻。床头习惯性地放着一瓶蓝色的哮喘药,卧室里弥漫着细细的甜香。

她像个懵懂的孩子,傻傻地打量着四周,可身体的变化,她是知道的。

未晞揪着被子,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缩在床角,一颗心空荡荡的,没有着落。此时此刻,她的手指、发梢全是他的味道,双腿软软的,没有力气,连胳膊都是。

可是,她怎么到这儿来的?

未晞抱着自己的脑袋,很努力地回想,却好像做梦一样,很多都记不清楚了。她整个人昏昏沉沉,依稀记得自己离开陆家老宅,去公交车站等车,然后……然后发生了什么?

想不起来了,记忆似乎出现了片段的空白。

接着,是跟着阮劭南在餐厅吃饭。然后在车里,他将自己的大衣给了她。可是在那之后……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?

她记不起来,仿佛有人拿一块白色的橡皮擦,将那两段记忆拦腰擦去了一样。

未晞泄愤似的咬着自己的手指。她是不是开始老了?不然怎么才二十出头就这么健忘?

正坐在床上出神,门忽然开了,卧室的主人走了进来,看着就是刚洗过澡,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,头发湿漉漉的,还在滴水。

“昨天摸着你像有点发烧,怎么这么早就醒了?不多睡会儿?”阮劭南将感冒药放在床头,像往常一样俯下身亲她。

未晞看见他*的胸膛,白色的浴巾,六块紧致结实的菱形腹肌,遒劲有力的手臂……她心里一缩,忍不住侧过脸。阮劭南的嘴唇就贴在她的头发上。

男人似乎有些惊讶,摸着她的头发,轻声询问:“怎么了?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?”

“昨天?”未晞疑惑地看着他,“我只记得最后离开这儿是一个星期前,那天晚上你喝醉了,在那之后我病了很久,其他的都不记得了。”

未晞见他身子一僵,她以为他会生气,结果却被他一把搂住,整个儿贴在他怀里。

“我的小未晞,你是故意这样来折磨我的,是不是?”他在她头顶上叹气,“我很想把那天晚上的事,都归结为酒后乱性。可我知道,那不是全部。这些日子,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,想自己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。我知道,我该给你多留一些空间。就算你有事瞒着我,我也不该对你生气。可那天晚上,我真的不是故意……我没法跟你解释,我只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一个大男人居然飞红了脸,支吾了半天,最后只是说,“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?”

说得这样不清不楚,他想叫她明白什么?

未晞从未见他这样,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似的吞吞吐吐,心下不觉莞尔,心里纵然有天大的委屈,也减轻了几分。

阮劭南见她没说话,以为她还在生气,忍不住说:“未晞,昨天你肯跟我回来,我们那么亲密,我都以为你原谅我了,可今天早上,怎么又变了呢?”

“我……是真的不记得了。”未晞在他怀里小声说。

阮劭南叹了口气,“你还是怪我。那天我真的是酒后失态。要在平时,我都不是那样的,你应该记得的,是不是?”

这话倒是真的。

因为她有哮喘,平日里无论在那件事上,还是其他事情上,只要是跟她有关的,他无不事事周全,处处体贴,无论多麻烦,多琐碎,他全都照顾到位,从没抱怨过一句。他一直都做得那样好,倘若只用那一夜的酒后失态,就断定他不珍惜她,倒真有些冤枉他了。

“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喝醉了,其实我是可以跟你解释的。我跟池陌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
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,“我知道你们没什么,只是一直没想通,你为什么要说谎话骗我?你该知道,在这个世界上,我信任的只有你。谁骗我都无所谓,唯独你,我受不了。”

未晞摇头叹道:“或许是我想多了,总是担心你会为了这件事难为他。他不是坏人,我们认识这么久,他一直很照顾我,从没有半点轻浮的举动。我不想你为了他一时的冲动,就平白无故害了人家,我会内疚一辈子。”

阮劭南笑了笑,托起未晞的脸,“原来在你心里,我是那种会平白无故害人的人。”

未晞发现自己措辞不当,马上解释:“你别误会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不用解释,我明白。”阮劭南将她抱了抱,安慰道,“未晞,我知道,我现在做事的手法,你并不认同。可是,我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、恩怨不明的人。”他拉住她的手,放在自己的胸口上,“我答应你,以后无� ��你做了什么,我都不会伤害你。我的手,我的人,我的心,我的身体,它们只会保护你,爱惜你,尊重你。你不用害怕我以命相搏换来的金钱和地位,它们只会为你遮风挡雨,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”

他低头亲吻她,唇齿相依间,他说:“未晞,请你一定要相信,纵然是禽兽,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。”

吃饭的时候,阮劭南将她昨天打人的事说给未晞听,她却是一脸困惑。

阮劭南笑她:“你把他打得脑袋开花,不会真忘了吧?”

未晞摇了摇头,“真记不得了。可能最近胡思乱想多了,人也变得痴痴傻傻的。”

阮劭南看着她,“不过你倒是让我吃了一惊。我真的没想到,你平时那么不言不语的一个人,下手还真狠。”

未晞看着他说:“你忘了,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。”

吃过饭后,未晞抱着茶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。阮劭南打电话订机票,两个人除夕过后想按原计划去旅行。虽然晚了几天,倒也不碍事。

未晞拿着遥控器找自己喜欢的节目,忽然看到一则娱乐新闻,下面打了一行字幕:泰煌主席陆子续,被证实肺癌晚期。

一个娱乐记者站在医院门口,一边指着院门一边说:“这就是泰煌集团的主席陆子续昨天入住的医院。”

然后镜头一闪,是陆子续入院的画面。

一行人刚下车,一群娱记冲了上来,霎时间,镁光灯此起彼伏。

“陆先生,你的大儿子陆泽晞一审已经判了死刑,你会不会支持他上诉?陆家是不是已经放弃他了?”

“陆先生,外界传闻,你的大女儿上吊自杀,是因为你不肯拿钱出来替她填补亏空,请问是不是真的?”

“陆先生,你的小儿子陆壬晞依然在逃,他建造的房屋因为质量问题砸死了人,你们陆家预备如何赔偿遇难者家属?会不会与陆壬晞划清界限,以此脱责?”

“陆先生……”

“陆先生……”

陆子续坐在轮椅上,戴着口罩,形容枯槁。陆家两个儿媳不知去哪儿了,就一个小保姆陪着他,还有几个临时雇来的人,势孤力单地躲避着记者的围堵和追问。

未晞放下遥控器,一个人走到阳台上看风景。阮劭南放下电话,拿了一条围巾过来给她披在肩上。未晞以为他会像过去那样,像家长拉着不听话的孩子拉她回去,没想到,他只是从身后抱着她问:“一个人站在风口上,想什么呢?”

未晞笑了,知道他是怕她还记着以前的事,此刻是处处赔着小心,只说:“没什么……订好票了吗?”

“没有合适的班机,我托人问问,可能要晚几天才行。”

未晞有些迟疑,“我们,真的要去?”

阮劭南奇怪地看着她,“不是说好的吗?”

未晞叹了口气,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,“昨天,我去过陆家老宅。”

“哦?”阮劭南只是略一挑眉。

未晞本以为他会接着问,他却没再多说一个字,她只得硬着头皮说:“我在那儿,见到了我哥哥们的两个孩子,年纪都很小,都还不懂事……”

“所以呢?”

他声音里透着不悦,她已经察觉出来了。陆家,始终是他们之间的隐疾。可顾念两个孩子,又实在不能不说,索性把心一横,“你刚才应该听到了,你的仇人,他已经遭了报应。陆家现在是家破人亡,只剩下这两个孩子。他们不过才几岁,跟幼晞一样,对你没有威胁。你能不能……”

阮劭南打断她,“未晞,你当自己是谁?”

“什么?”

他在她头顶冷笑,“你当自己是谁?西施,貂蝉,还是王昭君?你昨天为什么回来?你拿自己来跟我谈条件,为陆家人换平安是不是?你原本那么委屈,我哄了你一个星期,你都没给我半分好颜色,昨天却为了那些人,跟我温存了一夜,倒真是难为你了。”

他竟能把话说得这样难听。未晞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,咬了咬嘴唇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见她这样欲言又止,阮劭南的怒意更盛,将人转过来,钳住下巴,“平时不都是伶牙俐齿的吗?这会儿怎么不说话?不高兴就说出来,总是摆出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?”

未晞深吸一口气,一双眼睛凉凉地瞧着他,“但凡我有半点血性,就为了刚才的话,也该回敬你一个耳光。不过,你说对了,你就当我是来‘和亲’的。现在我求你,看在我陪了你一夜的分上,放过那两个孩子,给他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,别让他们像我一样任人作践,行不行?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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