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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飞鸟和鱼的距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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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特别新闻报道,泰煌集团主席的长子陆泽晞,因涉嫌*一名未成年少女,昨天夜里已被公安机关逮捕。被害少女由于被迫服食大量违禁药品,至今仍处在昏迷中,根据医院透露,病情相当危险。此案虽在进一步审理中,可是陆泽晞身为集团高层,他此次涉案,将给泰煌集团带来相当不利的影响。有股评专家认为,今天泰煌股价将会大跌。这无疑令正被易天追击的泰煌雪上加霜……”

早间新闻报这段消息的时候,未晞跟如非正在楼下的小食店吃早餐。

如非先是一怔,接着摇了摇头,对身边的未晞说:“我现在终于明白,什么叫现世报。你大哥也算罪有应得,只是那女孩可怜了,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活?”

“救不活了……”未晞喝了一口豆浆,低声说。

未晞的笃定让如非有些惊讶,“为什么?”

“这个世界没有现世报,只有预设的陷阱。*,顶多三到七年。可是如果因此导致对方死亡,那就是重罪。布局的人不是想教训他,而是想整死他。这个女孩如果救得活,这个陷阱还有什么意义?”

如非忽然明白了什么,问道:“阮劭南,你怀疑他?”

未晞摇了摇头,“不是怀疑,我几乎可以确定。陆泽晞的确是个畜生,可他不是白痴。他有手段、有头脑,小时候就可以把别人整得死去活来,自己滴水不漏。长大了,应该更高杆了,怎么会被人抓了现形?就算他一时大意,可陆家呼风唤雨这么多年,人脉甚广,又怎么会让消息这么快流出去?”

如非哼笑一声,“阮劭南,你大哥那样的人也能栽在他手上,他可真是有手腕。”

“或许,出手的不止他一个。”

如非想了三秒,脱口而出:“凌落川?”

未晞点点头,“他们是合作伙伴,就是利益共同体。现在,泰煌股价大跌,陆家名誉扫地,他们恐怕正在家里开香槟庆祝呢。”

如非摇了摇头,“这两个人,真是……可他们也未免太狠了,那个小女孩才多大?她不是白白做了炮灰?”

“商场,就是一个没有硝烟的修罗场,尸骸遍野,处处陷阱。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……”未晞转过脸,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易天大厦,“你看,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,外表光鲜亮丽,其实,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。”

如非只觉得不可思议,长叹一声,“老天,我真的无法想象,这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?”

未晞笑了一下,正色道:“是你我绝对招惹不起的人。”

说到这里,她忽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。

“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差。”如非发觉她不对劲,担心地问,“早上就看到你在厕所待了大半天,没事吧?”

“没事……”未晞脸色发白,虚汗都冒了出来,“早上就有点恶心,可能是吃错东西了。”

“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?”

未晞摆了摆手,“不用,我上午有课,下课之后如果还不舒服,我自己会去。放心,我能坚持。”

今天的课似乎特别漫长,未晞还是觉得很不舒服,一直熬到下课。她收拾好东西,背着画板要离开的时候,周晓凡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,“未晞,系主任要你去一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我猜可能是关于你奖学金的事,你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未晞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,还是一阵阵地眩晕,或许,她真的需要去看看医生。快到门口的时候,她还在盘算,坐哪路公共汽车去医院又快又省钱。

“未晞!”有人在叫她。

未晞回头一看,阳光下,一身珠光宝气的美女正站在一辆玛莎拉蒂旁,向她招手。

未晞自嘲地笑了笑,想她这几年的人生是何等清冷平静,忽然之间,竟然变得如此忙碌拥挤。各路人马轮番出现,你方唱罢我登场,真是好不热闹。

“好久不见,我们能谈谈吗?”

她可以说不吗?

谈话的地点是一家露天咖啡屋,未晞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名牌、闪闪发亮的女人,毋庸置疑,她还是这么漂亮。

“未晞,姐姐有多久没见过你了?你过得好吗?”美人笑不露齿,仪态万千。

未晞点点头,“我很好。”

“最近有去祭拜你妈妈吗?”

“昨天刚去过。”未晞喝了一口咖啡,很苦。

美人有些惊讶,“这么说,你已经知道了?”

“是,我知道。她的骨灰不见了,墓园的管理人员跟我说了。我已经委托他们报警,还在等结果。”未晞放下杯子,看着她,“你今天来,不是找我嘘寒问暖的。我还有事,直接入正题吧。”

“呵,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,那我也不多废话了。大哥的事你应该听说了,我们知道阮劭南找过你,也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。陆家现在需要你的帮助,当然,父亲说了,不会让你白做。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吧?”

未晞点点头,“是很清楚。可我还是不明白,你找我做什么?”

美人嘴角沉了沉,有些不高兴了,“你在耍我,是不是?阮劭南这样整大哥,他根本就是在替你报仇。陆家现在只要你在他耳边帮大哥说句话,叫他不要太过分,而且事成后也不会亏待你,这你也不肯?”

未晞忍不住笑了,“原来你们以为陆泽晞的牢狱之灾是我吹了枕边风?这未免太抬举我了。我何德何能,能左右阮劭南的想法?难道你们忘了,我也姓陆?理论上来说,我也是他的仇人。”

“未晞,你跟我们不一样。阮劭南以前就最疼你了,你说一句,抵得过别人十句。就算这件事不是你唆使的,可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!”美人忽然握着未晞的手,仿佛要黯然垂泪,“就当帮帮姐姐吧,未晞,我们毕竟是一家人。”

“一家人?”未晞觉得有些可笑,“当年,那两个畜生把我拖进地下室……”她停了停,直直地看着这个所谓的姐姐,“扒光我的衣服,作践我的时候,姐姐,是谁站在旁边幸灾乐祸,见死不救?”

如同当面被人打了个耳光,美人立刻涨红了脸,堪堪一笑,“未晞,当时是我一时糊涂。可那时候大家都小,都不懂事。再说大哥、二哥不过跟你开个玩笑,你最后也没怎么样,是不是?”

“玩笑?”未晞笑了一下,“也对,对你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、颐指气使的人来说,伤害别人就像喝凉水那么简单。何况,我们还不是一个妈妈生的。”未晞收回手,从背包里一边掏钱包,一边说,“我绝对相信,你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,否则不会跑来求我。不过,你们真的是找错人了。对于你们的遭遇我深表同情,但是爱莫能助。不过,有一点我可以保证……”未晞看着她的眼睛微笑,“就是阮劭南,他也很爱开玩笑。他还很喜欢玩游戏,陆家现在对他来说,就是个趣味横生的游乐场,充满致命的诱惑力。在他彻底毁掉陆家前,你们,就是供他消遣的小玩意。但是,等他玩完之后,你们绝对不会没事。他会让你们身败名裂,一文不名!因为,这是陆家欠他的。”

未晞把话说完,将一杯咖啡的钱放在桌子上,拿起背包起身离开。她自己还有一堆麻烦没有解决,根本无暇顾及对面的美人是否已经一脸铁青。

“陆未晞,别这么幸灾乐祸,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?别忘了,你也姓陆。等他整死我们,最后一个就轮到你。我就等着看,你有什么好下场!”

未晞停住脚步,回头看着那张因为绝望而愤怒的脸,没有气愤,只有平静。因为她知道这个女人正在经历的那种根深蒂固、如影随形的恐惧,就像她之前经历过,并且现在正在经历的一样。

“我从来没想过,我可以独善其身。但是,你们现在会怕成这样,还真让我惊讶。还记得小时候,你们几个把我关进那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时,说过什么吗?你们说,这叫关门打狗。那你们现在像什么?瓮中之鳖?你们作恶多端的时候,没想过什么叫天理循环吗?”

未晞没再看她,不过,听声音也知道,她美丽的姐姐,正在她身后绝望地痛哭,恐惧已经让她顾不上体面和尊严。

原来,仅仅是恐惧,就可以让人沦落到如斯地步。

未晞知道,自己并没有幸灾乐祸,因为,她自己也处在灾祸之中。

行差踏错,万劫不复!

“未晞,就算你不帮我们,就算我跟大哥、二哥还有父亲,我们所有人都罪该万死,那我们的小妹幼晞呢?你也不管了吗?”

未晞的后背僵了僵,可她没有回头,径直走了。

下腹还是绞痛得厉害,医院……

未晞来不及等公共汽车了,她招手打了辆出租车。坐上车的时候,看到倒车镜中的自己,脸色白得像雪。

未晞从妇科诊室出来的时候,给如非打了个电话,想问问她,一会儿能不能来接她。可是电话占线,她只有坐在休息区等着。

碰巧休息区的电视正在直播本年度最杰出银行家的颁奖典礼,这是业内的最高荣誉,获奖的往往都是在金融界领军的风云人物。

未晞还在想,今年是谁摘得桂冠。结果,电视上一个熟悉的身影,伴着雷鸣般的掌声和闪亮的镁光灯,出现在她视线里。

未晞有些恍惚,定定地看着电视。所有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遥远,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
她一个人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,却如同置身一座荒凉的孤岛上。四周的一切瞬间暗淡,唯有他,笑容清浅,朗眉星目,还是一贯的寡淡,就连微笑都只是略略挑起唇角,高贵得如同帝王,有种可以掌控一切的感觉。

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。那个疲惫而疼痛的早晨,她醒的时候,他还在沉沉睡着,呼吸在她耳边,那么远,又那么近……

可是,她还记得他的手指,他嘴唇温情的线条,他狂乱的气息,他灼热的力度。关于那一夜所有的酸楚隐秘,她竟然记得如此清晰。她不可能忘记,也无法忘记。

整个夜晚,只要她试图逃避,他就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。占有她的每一分、每一秒,他都要她眼睁睁地看着。是他狡猾而冰冷地要她记住这一切,所以她就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
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,未晞像被暴雨击打过的梨花,慢慢地萎缩,最后整个人蜷在一起。

就在这时候,颁奖典礼突然出现了骚动。

只见,阮劭南正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,汪东阳忽然走上来,俯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。谁知,他听完后脸色大变,对着麦克风匆忙说了句“对不起”,一句解释都没有,就带着汪东阳匆匆离开了。

全场一片哗然!

这可是电视直播,成千上万的观众看着,而他就这样走了?一句交代都没有?

现场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,主持人站在台上不知所措,就连坐在医院里的未晞,都被这突然的局面吓得连疼痛都忘了。

这是怎么回事?

主持人不愧训练有素,很快恢复状态,几句漂亮话打了个圆场,继续进行下面的活动。但是很明显,会场的气氛已经不如之前活跃,记者和嘉宾议论纷纷,甚至有很多媒体已经离席了。

未晞看得一头雾水,只觉得这事诡异到了极点。他从来就不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,到底出了什么大事?

正想着,医院大厅却又涌起一阵骚动。很多人聚在大厅门口,似乎在看什么。然后,就听一个小护士低声惊呼:“阮劭南!”

开玩笑吧?

未晞震惊地回头,瞪圆眼睛看了看眼前的男人,又看了看电视,简直不敢相信,刚刚还在电视里的人,怎么像阵风似的,一下子就跳到她身边来了?

阮劭南一把抓住未晞的手,看得出他赶得非常急,额头还有汗珠,表情十分焦躁,“未晞,听我说,你不能这么做。”

未晞只顾呆呆地看着他,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。男人以为她是漠视,语气变得更加严厉,“就算大人犯了错,可孩子是无辜的!”

“孩子?”未晞这时才恍然大悟,“你以为我怀孕了?”

男人非常疑惑,“我以为你来打胎……不是吗?”

未晞看着他,简直哭笑不得,“阮先生,看妇科不一定是为了打胎,也可能是别的。”

“别的?”阮劭南一头雾水。

未晞晃了晃手里的药,“比如,痛经……”

阮劭南这才明白过来,重重舒了一口气,之后扑哧一声,看着未晞笑了,大约是自己也觉得今天这事儿实在太乌龙了。

未晞真看傻了,从相识到现在,她见过的他都好像活的标本,完美得无懈可击,从没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能变换这么多的表情。

“阮先生……”他的助理汪东阳跟了上来,提醒他,“有记者跟过来了,我们从后门走吧。”

阮劭南没有动,只是紧紧攥着未晞的胳膊,仿佛在思考什么。

未晞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,她抓着他的手,近似哀求地看着他,“不行……”

可是,这个男人仿佛已经打定了主意,连动都不动,只是箍着未晞的手变得更加有力,好像怕她跑了似的。

未晞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

最后,还是汪东阳懂得转圜,“阮先生,你如果想公布和陆小姐的关系,可以换个时机。这种地方,这样的情形,记者一定会乱写。况且,陆小姐还是个学生,恐怕对她不好……”

阮劭南又看了看未晞,这才松口,“那走吧。”

坐进车里之后,未晞才算松了一口气。可能是紧张的关系,苍白的脸色竟然有了一点红润。阮劭南看她一副放松的表情,不由得冷笑,“这么开心吗?不用跟我在媒体面前纠缠不清,就让你这么开心?”

未晞被他说得一愣,低声分辩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可是阮劭南似乎无心听她解释,把脸转向了一边,留给她一个冷硬的侧影。

未晞默默叹了口气,这男人的心真是让人琢磨不透,不过一分钟,他就变脸了。

“阮先生,去哪儿?”司机问。

阮劭南想了一下,看了看未晞,很绅士地问:“我饿了,陪我去吃点东西,可以吗?”

未晞点点头,“可以。”她想了想,又说,“其实,你不需要这么客气。”

阮劭南没再说什么,车厢里的温度仿佛一下降到冰点。司机懂事地打开了音乐,似乎想缓和一下这种气氛。

音乐轻柔和缓,让人心情舒畅。未晞有点小惬意,她想起了如非新买的那台录音机,坦白说,再好的音乐从那廉价的音箱里放出来,也跟弹棉花一样。所以,有钱真好,连音乐都格外动听。

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,于是转过脸,问身边的男人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?你派人跟踪我?”

阮劭南嘴角一沉,干脆闭目养神,似乎不怎么愿意搭理她,“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保护。”

“其实,你不用这么紧张。真有了孩子,我会告诉你。”未晞说。

“真的?”阮劭南侧过脸看着她。

未晞笑了笑,“假的。如你所料,我会一声不响地打掉。”

男人冷笑一声,扳过她的下巴,炙热的气息可以灼疼人的神经,唇齿厮磨间,他说:“你想都不要想。”

晚餐吃的是色香味俱全的淮扬菜,未晞有些小感动,她没有想到他还记得。未晞的母亲就是扬州人,她生前最拿手的就是淮扬菜。

扬州,温山软水,人杰地灵,菜肴也十分讲究,透着清丽雅致之气。

平桥豆腐,青菜炒香菇,拌脆鳝,番茄鱼片,还有鲜香酥烂的清炖蟹粉狮子头,皮薄馅鲜的淮安汤包……

当未晞看到这一道道美食的时候,她几乎要掉下泪来。这都是她妈妈以前经常做给她吃的,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味道,忘记了这种温暖的踏实感。他竟然记得,还记得这么清楚。

餐厅的布置很有格调,包厢被安置在古色盎然的水榭楼阁上,下面是潺潺的流水,从包间的窗子望出去,能看到院子里古色古香的小桥和木制水车,仿若真正的烟雨江南。

未晞有些恍惚,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最初的那些年,每次她被人欺侮后,一个人坐在陆家老宅的秋千上,像只受伤的小动物,舔舐着自己的伤口,无人理会,无人关注。她甚至怀疑过,如果有一天,她被那些所谓的哥哥姐姐们弄死了,是不是也没人知道?

直到有一天,他出现了,好像一缕温煦的阳光,猝不及防,不可预料地照亮了她整个的生命。

如果要她说,在那举目荒凉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奇迹,那就是他,竟然会在那样的时间,那样的地点,出现在那里,出现在她荆棘丛生的生命里。

阮劭南的心情似乎又变得很好,要了一罐陈年女儿红,地窖十八年的珍品,刚打开盖子就闻到馥郁的酒香。

未晞有哮喘的毛病,即使这酒入口绵软,芬芳醇香,也不敢多饮,只是就着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地浅酌。

院子里隐约传来小狗的叫声,未晞有些意外地看着外面,这里怎么会有狗?

可是真的有,她看到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秋田犬,正跟狗狗玩得开心。那只小狗好乖,好可爱,圆圆的眼睛,满脸无辜的表情。

阮劭南看见这情形,不觉笑了笑,“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也抱着一只小狗。不过那只小狗很脏,很难看,还受了伤,好像是你捡来的吧?你当时哭着求我帮你救它,我记得,你叫它小八。你一直抱着它,嘴里还不断念着,小八不能死,小八不能死。哭得可怜兮兮的,弄得我莫名其妙。”

回想起往事,未晞也笑了起来,“那是因为,那个时候碰巧看了一个日本电影,叫《忠犬小八》。里面的小八对它的主人很好,每天都去车站等主人下班。直到有一天,主人在工作的时候死了,可它还在那里等他回来。在同一个时间,同一个地点,同一个位置,它整整等了十年,直到自己老死……”未晞眼里有了淡淡的雾气,她又笑了笑,“这个故事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和忠诚。所以,那个时候很希望自己也有只像小八一样的狗。”

“我记得,当时我帮你把那只狗送到了宠物医院,它活了下来。后来我还看到你们在院子里玩捡球,它长得难看,但是很灵活。”

“是啊,小八真的很乖。可是后来……”未晞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,声音有些破碎发抖,“在你走了没多久……有一天,我那些哥哥姐姐们一时兴起,找出一把剪刀剪我的头发。小八冲过来救我,它咬坏了我姐姐的裙子。然后,他们……他们就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,把它吊在树上,就那样……一直吊着……一直吊着……”

阮劭南挑了挑眉毛,没再说话。过了一会儿,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于是开口问她:“我听说那个电影被美国翻拍了新版,你如果喜欢,我带你去看?”

未晞笑了笑,眼里已是满满的泪光,可她努力忍着,忍得嘴唇发抖,忍得喉咙生疼,“我……不想再看了,在那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,每天晚上,我……都听见小八在叫,我怕想起来……自己受不了……”

她终究没有忍住,眼泪簌簌地掉下来,一滴一滴地砸在杯子边上,零落无数。每一个字都是如此的艰难,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阴冷的血腥气。此刻,记忆是什么?是地狱?是深渊?还是一个由恐惧和血肉交织而成的牢笼?

她的人生,快乐总是如此的短暂,被胁迫的痛苦却从没停过。对别人来说,痛苦只是偶尔的体验,于她,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。

阮劭南一直很沉默,他点燃一根香烟,烟雾缭绕中,静静地看着她,只是看着她,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,看着她一点一点将眼泪和悲伤重新收好,看着她灯影下娟秀的面容,看着她眉间那颗小而隐约可见的朱砂痣。只是看着,不发问,不干预,甚至连安慰都没有。

华灯初上,院子里点起一盏盏红色的灯笼,好像夜游的牡丹,飘荡在渺不可知的黑夜。悠远的二胡清冷似水,远远传来,仿佛一个悲凉的传奇,苦涩绵长,如诉如泣。

吃过饭后,未晞要去上班,阮劭南执意要亲自送她。上车的时候,未晞才留意到,他今天开的是一辆银色的帕加尼跑车。

“你换跑车了?”未晞多少有些好奇。

“你不喜欢?”阮劭南转过来看着她。

“啊,不是,只是有些好奇,那么贵的车子,也没见你开过几次,怎么就换了?”

阮劭南笑了一声,“当初买是图个新鲜,买了之后又不太喜欢,就把它送给落川了。”

未晞着实吃了一惊,几千万的车子,说送就送?说收就收?这些人怎么想的?

看到未晞不解的表情,阮劭南解释:“作为回报,他将手里的一块地皮便宜转给了我,仔细算算,我还小赚了一笔。”

未晞这才明白,看看他,“其实,你早就知道他喜欢,所以故意抢先买下来,就是为了日后敲他竹杠?”

男人扬了扬唇角,“你猜呢?”

猜?所谓无商不奸,商场上一贯是利益永恒。他们这些人的想法,她猜不透。

见她没说话,阮劭南说:“其实也不算,当初会买那辆车,只是想送给一直努力工作的自己一件礼物。买了之后,又觉得可有可无。碰巧落川对那种限量版跑车情有独钟,干脆成人之美。”

自己送自己礼物?他该有多寂寞?未晞有点同情他。

“你跟凌落川关系很好?”未晞承认自己有点八卦。只是身边的男人一贯冷漠如冰,提到凌落川时,嘴角却有些微的笑意,这在他身上真是少见。

“算是患难之交,我们在美国认识的。当时他离家出走,一个人飘在外面,被一群流氓围攻。我看大家都是华人,就帮了他一把。你别看他一副公子哥的样子,打架可是专业级的。”

未晞真是彻彻底底被震蒙了,她看着正在开车的阮劭南,结结巴巴地问:“你的意思是说,你跟他……在美国……跟流氓打架?背靠着背?就像香港英雄片那样?”

阮劭南点点头,颇为认真地问:“很奇怪吗?”

老天!岂止是奇怪,简直就是天方夜谭。难怪凌落川扣人的手法那么娴熟,原来人家真是专业级的。

可阮劭南,这么优雅贵气的人……

她忽然想起来,以前听说过,阮家祖上是越南华侨,到他父亲这代才回到内地。他祖父参加过越南战争,还是个战斗英雄,在越南丛林伏击过不少美国大兵。

这话该怎么说?虎祖父无犬孙?

“他那么厉害,怎么还总带着保镖?怕被人绑架?”

阮劭南点点头,“差不多吧,他小时候被人绑过,他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。”

“有点特殊?”

“就是他父亲和爷爷的身份……”

未晞心领神会,说道:“难怪,他那些朋友好像都有点怕他,原来是这个原因……”

阮劭南看了看她,“我想你有点误会。其实,他跟他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僵,几乎到了不说话的地步,所以他父亲一直不怎么管他,由着他自生自灭。不过他这样的身份,谁都会有些顾忌。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,一个姐姐,子女中只有他一个人从商,算是家里的异类。”

未晞点点头,又在心里思忖,猜想凌落川跑来调戏她的事,阮劭南应该不知道。他不知道,她也不想告诉他。说到底,她跟他又算什么关系?

她沉思片刻,忽然想到了什么,又问:“他那天故意找我麻烦,是不是……你跟他说了什么?”

阮劭南嘴角一沉,“你以为我早就知道你在那儿工作,所以故意布了那么一个陷阱?未晞,你就是这么看我的?”

未晞低着头没说话,他们重逢之后,易天就对泰煌展开全面狙击,时间是如此吻合,让她没法不联想到什么。

“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那儿,那天在包厢看到你,我也很惊讶。如果我想害你,有的是手段,犯不着用这么迂回的方法,你明白吗?”

听他这样说,未晞也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有点内疚地点点头,“我明白了。”

“你明白什么!”阮劭南忽然厉声吼了出来,然后是一个急刹车。

未晞被他吓得一愣,刚刚还算融洽的气氛,马上急转直下。

“下车!”他命令道,自己先下去了。

未晞呆滞了三秒,跟着下去了。

可是,外面不是娱乐中心的门口,甚至都没在市区里,是海边!

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,未晞傻掉了,刚才只顾着跟他说话,都没注意到。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?不会是想将她尸沉大海,以泄心头之恨吧?

马上就有了答案。

阮劭南把她禁锢在车子和自己的身体之间,亲吻她,用了很大的力气。这个男人仿佛禁欲太久,只是接吻而已,都咬得人生疼。

手机响了,可能是如非打来的。未晞用空着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,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小动作,都被他发现了,而他竟连这个都无法容忍。

他几乎野蛮地从她口袋里掏出那个一直响个不停的东西,随手摔在岩石上,砸得粉身碎骨!

他真的疯了!未晞想起那个夜晚,恐怖的感觉立刻游走全身。他的气息炙热而混乱,无法满足,似乎怎么样都无法满足,只是一味地索求更多。

“未晞,未晞……”他长久地亲吻她,耐着性子,好像在哄着她,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她的衣扣,漂亮的嘴唇烙在她肩颈的皮肤上。

未晞蓦地一惊,双手抵住他,“今天不行……”

“嘘,我知道,知道,别怕……”他抵着她的额头喘着气,低低说着,声音喑哑,漆黑的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,仿佛一个酒醉的人,可他还能控制自己。

他抱起她坐在车上,把脸埋在她颈间。未晞这才感觉到,他的脸烫得吓人。她越发不敢乱动,由他抱着,好像她是一只巨大的泰迪熊。

可他还觉得不够,拉起她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脖子,想了想,又把脸贴在她胸口上,好像在听她的心跳。

这样的姿势,就好像——是她在拥抱着他。

夜风阵阵,涛声拍岸,明月皎洁,星斗阑干。

唉……有人对着满天的繁星轻叹,多么美好的夜晚!

这样的拥抱,真的很浪漫,好像爱情片里的男女主角;这样的拥抱,真的很温暖,好像一颗心对着另一颗心的深情慰藉;这样的拥抱,真的很甜蜜——只是不该出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。

海边的风很硬,未晞上身只穿了一件桃红色的针织开衫,时间久了,就冷得直哆嗦。

阮劭南却没有想走的意思,只是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,脸颊贴在她胸口上呢喃着说:“未晞,你让我害怕。”

未晞没有说话,半晌后堪堪一笑,低头凝视着怀里的男人,“你怎么会怕?所有的一切,不是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?我今天才知道,原来我们学校那笔特别奖学金,是你们易天集团资助的。你让人压着不放,你知道那对我有多重要。还有我妈妈的骨灰,她被人挖了出来。我猜,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,是不是?”说到这儿,未晞苦笑了一下,“你看,我所有的软肋都被你抓在手里,你怕什么呢?”

这席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,他抬起头,又是那样低低地笑,“你在怪我吗?我对你说过,不要离开我,你听了吗?天一亮,你就走了,连句话都不留。你知道那种感觉吗?那种以为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,却一下失去所有的感觉。那种恐惧,那种焦虑,那种无依无靠,撕心裂肺……你不会懂。”

他控诉的仅仅是她的不告而别吗?

未晞皱眉看着他,几乎是针锋相对,“所以,你就先开枪,再问话,甚至不管你瞄准的猎物是否无辜,是否可怜得连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?”

“是!”阮劭南几乎咬牙切齿,“我说过,你不该这样!一句话都没留,说走就走!”

未晞沉默了,话说到这个份上,真的是无话可说了。

原来,他们真的分开了太久太久了,中间又隔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,和七载的滔滔流年。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总是带着一脸崇拜仰望他的小女孩。而他,也与记忆中那个笑如春风的俊朗少年相去甚远。

不曾牵手相伴的这段岁月,他早已不懂她的世界,而他也有好多的事情她无从知晓。

比如,在这七年中,他都遭遇了哪些事?遇见过哪些人?再比如,离开时明明已经一无所有的人,在美国到底有过怎样的际遇?回国后,他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一举收购了易天集团,短短一年的时间,就让整个金融界变了天。

没有强大的财力支持,只怕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。而他的作风竟比当年的陆子续更老练,更高杆,行事的手段也更冷血。自从他一年前回国,在金融界横空出世开始,媒体对他的热度便持续不断。可是对于他扑朔迷离的身世,却一直讳莫如深,守口如瓶。

未晞知道,是他有意掩埋了一切,封住了媒体的嘴巴,不让任何人旧事重提。他不声不响,就将当年知晓那件事的人,一个一个弄得家破人亡,收拾得干净。罪魁祸首却留在了最后,迟迟未动。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他是个天生的掠食者,聪明诡谲,像她这样的凡夫俗子难及十分之一,更别说猜透他的想法。

不过,有一点却是明明白白的—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!

一想到这里,未晞几乎连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
“我想回家,能不能让我走?”未晞现在只想离开他,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。

阮劭南反而将她抱得更紧,叹息着,“未晞,再陪我待一会儿,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。我知道,自从我们重逢,你心里一直装着许多委屈。我想对你的心说话,可是,你却连它也对我封闭了吗?”

未晞低下头,望着这个曾经给予她无限呵护,现在却给了她无尽折磨的男人,她贴在他耳边,声音是轻柔的、无力的,带着些微的颤抖,好像被风吹起的羽毛。

“如果我的心会说话,她会说,她很害怕;如果我的心会说话,她会说,你是一个残忍的好猎手,你让你的猎物备受煎� �;如果我的心会说话,她会说,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承受不住;如果我的心会说话,她会说,念在往昔的情谊上,求你放过她……”

他一下扣住她的后颈,将她从车盖上拉了下来。他的手仿佛冰冷的铁钳,将她紧紧地箍住。他的力气很大,箍得她的脊椎咯咯作响。

他低头,再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“如果,你想的只是这个,那我不介意再重申一次,这辈子,你想都不要想!”

未晞真的绝望了,最后一次,她试图跟他沟通,结果却是此路不通。

他的嘴唇贴下来的时候,未晞几乎控制不住自己。他冰冷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,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虎口上。

他知道她哭了,冰凉的泪水比火焰还要灼人。可他没有放手,只是低下头,贴在她耳边说:“我知道陆家的人找过你……”

未晞浑身一凛,抖得更厉害。阮劭南又把手臂紧了紧,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,轻声哄着:“别怕,看来是我小看了他们,我放了这么多的烟雾,他们还是找到了你。”说到这里,他轻笑一声,笑声里透着玩乐似的悠扬,“不过,没关系。我保证,这种事情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。未晞,你再等一等,再给我些时间。等我处理好所有的事情,等我让所有该死的人去死,等我排除所有的障碍……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,我会用尽所有的方法让你爱上我。所以,你不要总想着逃走,我也不会让你逃走,你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,再给我一些时间就好。我的未晞……”

他俯首帖耳,温柔低语,与仇人的女儿耳鬓厮磨,漂亮的嘴唇带着血腥的甜蜜,从容不迫地诉说着对她的爱恋,诉说着如何将她的骨肉血亲……置于死地。

未晞转过脸,恍惚地看着茫茫无际的大海。黑色的大海,怒浪排空。而身边的男人,却比那沉重的黑夜更加难测,仿佛让所有的星光云色,瞬间沦为铺天盖地的黑暗。

没有尽头……

没来由地一阵心寒。

池陌仰起脸,望着头顶那方狭窄的天空,有一块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。他向后一仰,靠着墙,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根香烟,慢慢吸着。

后门开了,一个纤细的身影拎着一袋子东西走了出来。池陌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,可是等他看清来人,又有些小小的失望。

“你不在前堂工作,在这里干什么?”如非将黑色的垃圾袋扔进焚烧炉里,然后浇上汽油点燃。

“屋子里太热,出来透口气。”池陌懒洋洋地靠着墙,看着艳红的火光。

如非拍了拍身上的灰,拿下池陌嘴边的香烟吸了一口,靠着墙,对身边的男人说:“未晞今天没来。”

“是吗?她怎么了?”池陌又点燃一根香烟,问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
如非夹着烟揉了揉额角,“我打过电话,可她的手机没开。可能是身体不舒服,早上就看到她脸色不太好。”

“哦。”池陌点了点头,对着空气吐了一个烟圈,“今天,要不要去我那里?”

“不了,你上次给我的钱,还没花完。”

池陌没再说什么,他不是一个好男人。他从不依靠任何人,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依靠。他是一只游走在黑暗中的兽,只对人性的贪婪情有独钟。

他和如非,所有人,包括未晞在内,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亲密爱侣。而真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,每一次都是*裸的钱欲交易。他知道如非不是那种女人,可是除了这个,他给不了她别的。如果没有这个,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将这种关系维系下去。

这大约就是男人最无情的地方,可以将爱和性分开,还能分得一清二楚。

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,金钱的债他还得起,感情的债,他不想还,也还不起。

“那就算了……”池陌捏熄香烟,准备离开,“如非,如果哪一天,你不想继续下去了,一定要告诉我。”

如非歪着头看他,挑唇一笑,“我不是那些黏在你身上死不放手的小女人,你不用一再提醒我……”

如非话没说完,手机就响了,她拿出来一看,是一个陌生的号码,又有点熟悉的感觉。她忽然想起来,是阮劭南。

如非接完电话,脸色都变了,站在一边的池陌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未晞进了医院,我现在要过去。”

池陌掏出摩托车钥匙,“这个时间很难打车,我送你吧。”

他们赶到医院病房的时候,未晞还没有醒,阮劭南就坐在病床边,握着她的手。

池陌看到阮劭南,一下愣住了,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,惊讶得说不出话来,没有贸然进去,又不放心她们,就守在门口。

如非走进去,一言不发,只是将未晞的手从阮劭南手里抽出来,放回被子里。

阮劭南什么都没说,在一旁沉默着。此刻的天之骄子,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。

未晞的脸比床单还白,如非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,转过脸看着守在床边的男人,目光灼灼,“阮先生,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?”

“我们在海边,她的哮喘忽然发作,吸了药也不见好。我送她到医院,医生说这不是哮喘,是过度呼吸。”

“过度呼吸?”

“压力过大,或者受到精神刺激而引起的一种呼吸强迫症。由于强烈呼吸而使血液里的二氧化碳含量降低,所以才会发病,症状很像哮喘。虽然很痛苦,不过……不会有生命危险。”阮劭南将医生的话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。

如非简直悲愤,心疼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,仰起脸,“阮先生,介不介意跟你单独聊两句?”

阮劭南有些迟疑。如非转过脸,对守在门边的池陌说:“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她。”又对一脸疑惑的阮劭南说,“他是我们的朋友,一直很照顾未晞,未晞也很信任他。我现在请他帮忙照顾她,如果未晞在这段时间掉了一根头发,我任你处置。当然,你想在这里谈也可以,只要你不怕吵醒她。”

阮劭南说:“没那么严重。”又看了看池陌,很绅士地对他点点头,“谢谢你,有劳了。”

阮劭南跟如非出去了。池陌坐在床边,替他们守着躺在床上的人。

她睡得似乎很不安稳,眉毛都皱在一起,好像在噩梦之中。他看到她的鼻子紧了紧。他以为她会哭,谁知道,她只是在发抖,一阵一阵地发抖,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,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一起,整张脸都皱在一起,没有眼泪,只有颤抖。

池陌被眼前的情景深深撼动,他实在无法想象,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,能让一个人害怕成这个样子?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,能让一个人连在梦中都不敢大声地哭?

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,可是,他见过的她,即使在最困顿的时候,都带着铮铮傲骨,从没见她如此脆弱。

起风了,窗子没有关好,风卷着窗帘在黑夜里翻飞,如同鸟儿的翅膀。

池陌看着床上的人,惨白的脸,好像一朵萎靡的花。他低声说:“阮劭南,凌落川……老天,你究竟知不知道,自己惹到了一些什么样的人?”

如非回到病房的时候,池陌正在关窗子。如非将买好的夜宵放在桌子上,可是床上的人仿佛疲惫至极,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。

“他走了?”池陌问。

如非点点头,整个人瘫在床边的椅子上,如释重负。

池陌看着她,“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?”

如非仰起脸,“我饿了,我们边吃边说吧。”

两个人坐在病房外的凉台上,喝啤酒,吃鸡翅膀。整个城市万籁俱寂,偶尔能听到野鸟在暗处啼叫。夜色深沉,远处有霓虹闪烁,尘世的喧嚣此刻如此的遥远。

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如非啃了几个鸡翅,一下子精神了许多。

“应该说,我想确定一些什么。我知道,前段日子未晞替你顶班,遇到凌落川,那个公子哥故意坑她,是阮劭南帮她还了那笔酒钱,她才不用官司缠身。阮劭南就是在那个时候看上了她,然后她就做了他的……”

呼之欲出的答案,池陌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。可是,刚才在病房,那个男人对她那样亲密,不禁让人浮想联翩。

如非哑然失笑,“如果事情只是那样,倒简单了。他们之间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
望着男人疑惑的眼神,如非叹了口气,“这些都是未晞在孤儿院告诉我的,这个故事有点长,或许该从未晞的身世说起……”

那天晚上,池陌一直沉默地喝酒,即使心中翻江倒海般震撼,悸动,他也将它们掩饰得很好。他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惊讶,而影响了诉说者的心情。

“陆子续不止一个女人,未晞的妈妈在他所有女人中,算是最受宠的。她很漂亮,你看未晞就知道了。所以,在正妻死了之后,他就正式娶了她妈妈,将她们母女带回陆家。不过,对于未晞来说,那才是噩梦的开始。陆子续不是什么善男信女,他将自己的子女也培养成为富不仁的小畜生。未晞上面有两个哥哥,一个姐姐。未晞的母亲生性懦弱,未晞就成了他们发泄的玩具。小孩子有时是很残忍的,你可以想象,那些年,未晞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。直到十四岁那年,她遇到了阮劭南。”如非喝了口啤酒,看着天上的月亮,“不知道为什么,阮劭南第一次见到未晞,就很喜欢她。阮陆两家本来就是世交,经常有走动。他每隔几天就来看她,照顾她,关心她,满足她一切的愿望,简直是有求必应。有了他的庇护,未晞在陆家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,那大约是她少年时最美好的时光。只可惜,好景不长。”

池陌皱了皱眉,预感到接下来不会是快乐的事。

果然,如非叹了口气,“由于商场上的利益冲突,阮劭南的父亲被陆子续逼得从三十楼跳了下去,血肉模糊。而他和他的妈妈,为了活命,苟且偷生逃到了美国。从此以后,他就音信全无。在那之后没多久,未晞的妈妈又出了事。那个在陆家人面前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人,竟然在自己丈夫的床上割了手腕。等陆子续发现的时候,满床都是血,尸体都硬了。在她妈妈的葬礼之后,未晞就离开了陆家。她在陆家根本无足轻重,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。她一个人流落在街上,十几岁的孩子,整整一个星期才被福利机构的人发现,将她送进了孤儿院。”

如非转过脸,看着身边一直沉默的男人,“所以,你现在该清楚,未晞,她从十四岁就爱着阮劭南,整整爱了七年。我们在孤儿院的时候,我并不知道阮劭南的名字,他们重逢后,未晞才告诉我。我那时只知道,在未晞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。她跟他说话,对他微笑,很长一段时间,她都活在过去的记忆里,不肯走出来。与他相处的一年,她当作整个童年来过。我甚至怀疑过,她的整个少年时期,其实都是跟阮劭南待在一起,待在她用记忆和血肉铸就的城堡里。即便他已经不在了,即便再见面,等待他们的也不过是刻骨铭心的仇恨,她也难以割舍,不肯离去……”

男人强压着内心的撼动,忍不住问道:“他呢?他也这样爱着她吗?”

如非笑了笑,“这个,连未晞都不知道。她那么聪明,都看不透他,我就更不知道了。”如非扬起脸,看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星,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你在世上最爱的人,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恨你的人,你该怎么做?”

池陌沉吟片刻,回道:“当年发生的一切,跟未晞没有关系,她甚至没有从中获利,他没有理由连她也恨。”

“我当时也是这么跟未晞说的,可是未晞告诉我,我忘了这世上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情绪,叫作迁怒。对于被陆家害得家破人亡的阮劭南来说,只要她姓陆,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。”

池陌沉默了,人的情绪,尤其是报复的情绪,有时的确不受理智控制,这是事实。

“那么,你刚才对他说什么?告诉他,未晞有多么爱他?”

如非扑哧一笑,“我疯了吗?我对他说,如果他敢伤害未晞,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。”

“他怎么回答?”

如非的眼睛望着不知名的地方,忽然变得幽深,“他说,就算让全世界的人都变成鬼,他也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。”

池陌一下怔住了,半晌后冷笑一声,“这算什么?”

“我想……”如非喝了一口啤酒,“他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,表达他的爱意。”

池陌忽然明白了什么,冷冷一笑,“你今天是故意带我来的?”

如非的回应非常冷淡,“是你自己要来的,我只是顺水推舟。”

“你早就知道,是不是?”

“是,我知道!跟你在一起的第一天,我就知道。”如非转过脸,看着男人俊美的侧脸,那是让人看过一眼就无法拒绝的沉沦诱惑。

“那你还跟我在一起?莫如非,你怎么想的?”池陌一把抓住如非的胳膊,手指几乎嵌进她的肉里。

如非看着他,眼神飘忽,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热度,“因为我跟你一样,知道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,所以就贪恋她的气息,贪恋她的味道,只要能够紧紧相拥,就算转瞬即逝,就算是飞蛾扑火,也情愿为她肝脑涂地。”她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,玲珑的曲线贴上他充满力量的身体,撩人的气息缠绵在他唇边,带着微微的酸楚和致命的诱惑,“我知道,我身上让你着迷的东西是什么。没关系,你可以一直利用我,我知道你的痛苦,你的寂寞,你内心的空洞,所有的痛苦和困惑,我与你感同身受。”

池陌揪住如非的头发,犀利的黑眸冷冷地刺在她脸上,“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我不在乎将你弄得遍体鳞伤,你真的确定,你不介意?”

如非的双臂蛇一样勾住他的脖子,喃喃低语:“是的,对方是你,我就百无禁忌。”

池陌笑了笑,紧紧抱住怀里这副婉转随人的身体,沉痛地说:“可是,我介意!”

过度呼吸不是什么严重的病,未晞第二天就能出院了。

出院后的日子,一切都仿佛很平静。期末临近,她一边忙着上课,一边忙着打工,稍有空闲就背着画板跟同学跑出去写生。她用尽一切方法,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,因为只要一停下来,她就感到,这个城市连天都是灰色的。

系里通知她准备个人履历,那笔奖学金已经批了下来,只需要上交一些材料,就可以办好。未晞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,没什么感觉。因为她知道,这说明不了什么,也改变不了什么。

阮劭南就是喜欢哄她,就像小时候,她每次伤心难过,他都会买些小礼物来逗她开心。可是,这改变不了她的命运。

他说了,不会放过她,那就一辈子都不会放过。

十二月的时候,这个没有冬天的滨海城市,竟然下了一场大雪。老人们都说,这是几十年不遇的奇迹。

未晞早上醒来的时候,隔着灰蒙蒙的窗子,就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飘下来。

如非倒是很高兴,用衣袖擦亮一小块玻璃,兴致勃勃地望着外面,“快来看,未晞,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雪,是真的雪啊!”

未晞抱着被子看着她笑,如非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。

天气不好,她们在家里吃早餐,如非带早餐回来的时候,顺便带回一沓八卦报纸。她一边啃着油条,一边有滋有味地看着。忽然,一条新闻将她整个人都镇住了。

她抬头看了看正在喝油茶的未晞,将报纸推给她,“未晞,你姐姐……在陆家的别墅上吊自杀了。”

“什么?”未晞差点被油茶呛到。

“你自己看。”如非点点报纸上那篇巨幅新闻。

未晞一把夺过报纸。

“上面说,她炒期货赔掉了自己所有的财产,还欠下银行一大笔钱。她老公落井下石,不但跟她离了婚,还声称要跟陆家划清界限。还有,证监会正在调查她做假账坑骗小股民的事,一旦落案,她就会坐牢。她承受不了压力,在北景别墅上吊自杀,尸体挂了一个星期才被发现。”

未晞皱了皱眉,自语道:“北景别墅?那是陆家老宅,已经被搁置很久了。”

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似的冰冷,阮劭南上次说,他保证,陆家以后不会再有人来烦她。原来,他是保证让她姐姐去死!

“看这张照片,估计撬开大门的时候,警察没到,记者就先到了。照片拍成这样,还能放出来,陆家真的是倒台了,现在是墙倒众人推。”

“应该是穷途末路了……”未晞叹了口气,“她一直很爱漂亮,记得小时候,每次出门,她都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公主,没想到现在……中国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,生前再不济,死后也该得到尊重。这样的照片也曝光出来,媒体也太不人道了。”

如非哼笑一声,“她以前剪你的衣服、剪你的头发、在你的脸上抹辣椒水的时候,估计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。”

未晞放下报纸,将它对折后放在一边,“其实,她在陆家还算是好的,公主脾气,但是头脑简单。最可怕的是我二哥,笑里藏刀,一招就能置人于死地。以前就是个恶魔,现在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。”

如非想了想,忽然很严肃地跟对面的人说:“未晞,你有没有想过,或许,不人道的不是媒体,而是有人授意他们这样做。”

听到这句话,未晞怔了怔。

“我一直觉得,阮劭南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为你报仇。不!应该说,为你们复仇。或许……他真的很爱你。”

未晞有些奇怪地看着她,“你以前可不是这种态度,怎么这么快就转变立场了?”

“我只是觉得,我们是不是太悲观了?阮劭南固然要报仇雪恨,可是,如果他真的很爱你,他未必真的会迁怒到你身上。再说,一直以来,陆家是怎么对你的,阮劭南他很清楚。”

未晞叹了口气,“你以为,我只是怕被他迁怒吗?”

如非有些不明白,“你还怕什么?”

未晞迟疑了一下,方才说道:“如非,记不记得,我们以前一起看过一部叫作《望乡》的电影?我们都很可怜那些南洋姐,她们在国家最贫弱的时候,在异国他乡忍受着身为女人最残酷的屈辱,遭受着异国男子的蹂躏,用自己的皮肉钱养活家乡的亲人,却永远无颜回归故土。”

“我记得,她们在南洋的坟墓都是背朝故乡的。”如非奇怪地看着未晞,“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?”

“算是有感而发吧。阮劭南他妈妈,当年在美国……”

未晞说不下去了,如非瞪圆了眼睛,直勾勾地看着未晞,未晞轻轻点点头。如非吃惊地捂住了嘴,半天后才结结巴巴地问:“不……不会吧,怎么会这样?”

“那时候阮家已经彻底倒了,跟现在陆家的情形一样,墙倒众人推。他们母子逃去美国的时候,已经身无分文。陆子续……”未晞长叹一声,“我不得不说,他太擅长玩弄自己的敌人了,甚至连孤儿寡妇都不放过。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们,他没有赶尽杀绝,却想出了更好的方法来折磨他们。他动用自己在美国的势力关系,让他们母子在那边连洗盘子的工作都找不到。他甚至派人打断了阮劭南的腿,他们没有医药费,阮劭南就要一辈子落个残疾。当时他们母子是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。他妈妈一个女人,除了出卖自己,她还能靠什么来救自己的儿子?”

如非摇了摇头,“伟大的母亲……那个,未晞,冒犯说一句,以前我只觉得你父亲是衣冠禽兽,现在才发现,原来他根本是禽兽不如。”

未晞笑了笑,“不用觉得冒犯,你的评价相当中肯。”

“不过,这件事应该很隐秘的,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

“隐秘?”未晞摇头叹气,“根本一点都不隐秘,当时这件事在上流社会,几乎是人人皆知。陆子续甚至找人拍下他妈妈在美国站街拉客的照片,在圈子里广为流传,一时之间,成为名流贵妇们茶余饭后的笑柄。”

如非叫了起来:“我的天!他……这也太无耻了,有什么深仇大恨,何必这么绝?”

未晞看着如非,眼神凝重,“这就是陆子续最可怕的地方。杀鸡儆猴,他要所有的人都畏惧他,不敢跟他作对。以前在陆家,他对我们所有子女说过一席话,我到现在都忘不了。”

“他说什么?”

“他说,报复一个人,不一定要杀了他,而是要学会让他生不如死。打击一个人,并不一定要摧毁他的肉体,而是要摧毁他的尊严。要让他想起你来,就怕得发抖,就感到自惭形秽,无地自容。这才是彻底毁灭一个人的方式。”

如非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,“我现在终于知道,为什么你的那些哥哥姐姐们的所作所为那么禽兽,原来,根源在这儿。”

未晞嘲讽地笑了笑,“没错,做他的子女,要么丧心病狂,要么悲观厌世,不会有太正常的。他就像一头狮子,将自己的子女一个个推下悬崖,再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爬上来,最强的才能成为王者。他这辈子最崇拜的就是达尔文,将他的进化论引为经典,深信不疑。”

“我现在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阮劭南的报复会那么疯狂。有这样一段血海深仇,没有人不发疯。”

未晞摇了摇头,眼睛盯着刚刚叠好的那张报纸,“现在,他不仅仅是在报仇,他还在清算。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大排档听到的那些事吗?那些被阮劭南弄得家破人亡的人,大部分都是我父亲当年的合作伙伴。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,知晓这件事的人,他都在一个个地清算,他一个都不会放过。”

如非忽然浑身一凛,心底的寒意冒了出来,一把抓住未晞的胳膊,“你的意思是说,你也是其中一个?”

如非希望自己想错了,可是未晞的回答却恰恰证实了她的猜测。

“对于阮劭南来说,我是一个见证者,也是一个记录者。我见证了他那段屈辱的历史,记录了他悲惨的过去。我不否认,他或许是有些喜欢我,所以他还没对我下狠手,重逢的喜悦暂时淹没了一切。可是,等他将那些人一个个清理干净,等他从喜悦中回过味来,最后一个该清理的,就是我。”

如非真的慌了,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,“可是,结果也未必会这个样子。如果……他很爱你,说不定,他不会去计较那些。”

未晞深深叹了一口气,看着如非的眼睛说:“你也说了,只是‘如果’。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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