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多谢嬷嬷！多谢嬷嬷！”
拿回了荷包，少年感激不已，一个劲朝嬷嬷鞠躬作揖，嬷嬷连称不敢，“你要谢便谢捡了荷包又交给我的那位小姑娘，若不是他，你哪里还能找回这荷包！”
“嬷嬷说的在理。”少年连连道是，他已经知道，刚才之所以嬷嬷盘问的这样仔细，以及在门外贴招领告示，都是那拾了他荷包的小姑娘的主意。听起来那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年纪，怎的却有这样缜密的心思？倒不由叫他好奇不已。
回想刚刚看到的那个告示，端看字的话，却犹稍显柔弱，笔锋不足，也是，才多大年纪，能写出那般已经不错了。
“还未请教那位姑娘大名？也好让学生亲自前去道谢！”
“哟，这可不能告诉你。”嬷嬷不肯说，名字她自然是知道的，却不能胡乱告诉一个外人，何况还是这素不相识的少年？“倒是你叫什么名字，得留个下来，也好让我交差！”
嬷嬷说着端出纸笔，少年笑笑，倒不推脱，手一挥，便落下了三个字：钟离清。
“嬷嬷，那小姑娘真的只有七八岁么？我看门外那告示上的字写的却是不错的。”只是忒娟秀了些。
“那告示可不是拾了你荷包的小姑娘写的。是她的同伴，比她年长几岁。”嬷嬷这时候倒没遮掩什么，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，“不过我也觉得那字儿挺漂亮的，哎！”
“哦。”少年倒也没见怎么失望，只是紧紧握住了玉坠，好半天才放回了荷包，“那学生就先告辞了，多谢嬷嬷！”
礼多人不怪，少年很轻易就赢得了嬷嬷的喜爱，即使在他转身离去之后好长一段时间，嬷嬷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他的一颦一笑，暗叹即使是在书院，这样懂礼的孩子也不多见了。
……
却说那一头，泽芸三人回到了芳菲苑，只稍稍坐了会儿，便又该准备出发去上乐理课了，今日教的是编钟，泽芸一人独享。刘舒媛和卓容华也早想好了，自己就抱着琴在房里练。
果然自己有乐器就方便很多啊，泽芸一路走一路叹息。刘舒媛和卓容华的琴都是家里带过来的，得闲了便拨上一二，既熏陶情操，又打发时间，顺便还能练练琴技，什么时候，她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乐器呢？
“蔡先生！”
泽芸端端正正给蔡姬福了一福，然后便拘谨地站着，蔡姬从台上下来，轻轻拉了拉臂上的披帛，动作优美无比。
“今日便又只有你我二人了。”
蔡姬微微一笑，右手轻轻拍拍泽芸左肩，然后便转身向编钟走去，泽芸连忙快步跟上。
“班里二十个学生，却只有你选了编钟，可知是为何？”
走到编钟旁边，蔡姬却并不急着教授，反而似笑非笑看了过来，泽芸莫名有些紧张，却还是老老实实答曰“不知”。
蔡姬轻笑，原就出色的五官更加动人，平添了几许妩媚，“因为这东西——”顿了顿，蔡姬嘴里缓缓吐出四个字，却是掷地有声，“不好显摆！”
泽芸心一跳，下意识地抬头看蔡姬，却见蔡姬伸手轻轻地抚摸在了铜钟上，眼神迷离，左肩的披帛掉了大半也不自知。
“此音之后，再无可及！”蓦的，蔡姬一手一个拿起了挂在旁边的丁字小捶与长形小棒，两手依次轻点，铜钟便悠然作响。蔡姬并不管这些，依旧神情平静，看似毫无规律却按序就班的点敲过不同的铜钟。
在泽芸耳里，明明只有编钟这一种乐器，却仿佛奏出了多种乐器组合才能发出的乐声，那美妙的音符仿佛瞬间就将她带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境。真是，叹为观止。
半晌，蔡姬垂下了手，低着头默然无语，泽芸也清醒过来，不无羡慕，“先生，刚那曲子真好听。”
“哦，是吗？”蔡姬偏过头来，“你想学吗？”
泽芸忙不迭地点头，“想！可是，先生你愿意教我吗？”
蔡姬似乎真是认真思索了片刻，既不说好，也不说不好，“我还是教你《竹枝词》吧，这首曲子就是与编磬搭配的，你不是有个朋友学了编磬么？”
“好，多谢先生！”泽芸欣喜地睁大双眼，其实到今天为止，她统共也才上了两节编钟课，怎么也没想过蔡姬会这么早就开始正式教她曲子。
“可是先生，是不是还有编钟与古琴合奏的曲子？”泽芸还是忍不住贪心了，因为她想到了学古琴的卓容华。
“有啊，《幽兰》！”蔡姬却没想这么多，直接就把曲目报了出来，“只是你才初学，功力还不够，等学好了，以后还有《春江花月夜》，那才是与众相合的正统曲目。”
蔡姬似乎说上了瘾，提到《春江花月夜》时，才突然想到泽芸还修习了古筝，“只是若真有这一日，你是选编钟还是择古筝？”
泽芸愣了，她可没曾想过这么远，两样都是她爱的乐器，哪样都有些舍不得。
“若选了古筝，自然是重头戏，尽可博得满堂喝彩；若是挑了编钟，你不单要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钟架，明明从头到尾你都得比别人花更多的工夫聆听演奏，却无人会注意到你。”
“芸儿，告诉我，你会选哪样？”
“先生是说，在大家合奏的时候吗？”泽芸眨巴眨巴眼睛，“那芸儿选编钟！”
“为什么？！”蔡姬有些不可置信，“难道你不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你身上，人人都夸你技艺高明？”
望着明显有些情绪激动的蔡姬，泽芸不由倒退了几步，却还是坚定道，“可先生你刚刚不是说了，在大家合奏的场合吗？”
“班里只有我学了编钟，却还有七八人在学古筝。芸儿不觉得自己特别聪明，古筝的机会自然让给其他同窗；至于编钟，芸儿一定会尽全力学好，为整首曲子锦上添花！”
蔡姬听完泽芸头头是道的说辞，突然愣了，泽芸担心惹她不高兴，也不敢抬头说话，静默了好一会儿，蔡姬才喃喃道，“因为无可替代，因为锦上添花吗？”
她突然仰头大笑了起来，笑的张狂肆意，眼中似有泪水流出，“如此浅显道理，一个七岁女童都懂，却枉我计较了这么多年！哈哈哈！真是可悲可笑！可笑可叹啊！”
泽芸吓着了，瑟瑟躲在一旁，也不敢出声，心里觉得先生今日好生奇怪，怎的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的。只是，她这样真情流露的模样，却比平日优雅矜持要来的真实许多。
似乎感受到了泽芸的目光，蔡姬掏出手绢擦了擦脸，恢复了平静，莞尔笑道，“芸儿，你可知《竹枝词》？”
“念过几首。”
蔡姬听了没说话，只是轻飘飘瞟来一眼，泽芸便主动开念了。
“杨柳青青江水平，闻郎江上唱歌声。东边日出西边雨，道是无晴却有晴。”
脍炙人口不错，却似乎并不得蔡姬之心，泽芸咬咬唇，继续背。
“山桃红花满上头，蜀江春水拍山流。花红易衰似郎意，水流无限似侬愁。”
蔡姬眉头微蹙了蹙，仍旧是很不满意的模样，泽芸有些慌神，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背。
“越王台下种相思，种得相思子满枝。采采相思寄何处？相思愁煞冶春时。”
“啪！”蔡姬重重拍了拍手，打断了泽芸，却不是鼓励欣赏的意思，她淡淡瞟了泽芸一眼，脸色复杂，“芸儿，这些诗不适合你，以后莫要再背了。”
顿了顿，她起身走到编钟旁边，拿起了小木捶，乐声起，歌声同，她眉目舒朗，唇角微扬，“花朝二月雨初晴，笑语相将北郭行。折得湘桃刚一朵，小环偷压鬓边轻。”
歌声轻快，乐声明亮，倒确是相得益彰，更别提蔡姬唱这首歌时的神采飞扬，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，在明媚的春光里，与闺蜜结伴而行，便是粉嫩的桃花亦及不上她一丝颜色。
泽芸仿佛也回到了乡下，阳春三月，她奔跑在田野上，看着漫山遍野的花儿，满眼生机勃勃的新绿，山风温柔，阳光和煦，鸟儿清鸣，蝴蝶翩飞，人们脸上都是满足和充满希望的笑容——
这才是竹枝词该有的腔调吧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病呻吟，不是你侬我侬的缠绵悱恻，而是自然而然，发自内心的，最真实的感情，信手拈来，无须任何修饰，却胜过任何一首精心雕琢的诗！
“先生，我懂了！”
泽芸的眼睛净亮，仿佛水洗过一般，她微微翘起的唇角，恰到好处的笑容，顿时就让她增色不少。比起那些她死记硬背，既不理解也不喜欢的诗词，显然蔡姬这首竹枝词更合她意。
少年不知愁滋味。芸儿，我多么羡慕你，拥有这样无邪的眼神和这样明媚的笑容。你不该被任何世俗污染，我只愿你能时时保住本心，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牺牲！
蔡姬轻轻摸摸泽芸柔顺的头发，嘴角漫起一抹笑容，她的眼神里似乎藏了许多东西，又似乎空荡荡的，什么也没有。
谁不羡慕少年时，总记竹马绕青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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